日子便这么波澜不惊地过了下去。
张氏一族的没落,似乎丝毫没有对金陵造成任何影响,太阳每日都在东升西落,朝中的官僚都在忙忙碌碌,城中走街串巷的小贩依旧每日扯着嗓子,欢快地吆喝着。
断头台上的血腥气已然散尽,受尽牢狱之苦的人也已启程,依旧是平淡而平静日子,仿佛没有一个人发觉,一个硕大的百年家族,已彻底瓦解;正如当初仿佛没有人发觉,越启两朝,才结束了持续一二十年的战争。
一如既往的繁华盛世。
这样的平静与繁华之中,苏雁菱听到了张宜嫣的死讯。
五月初七,与张氏一族灭族之日,差了整整三日,与她两年前被绑的那日,间隔整整两年两个月。
她是一头撞死的,穿着连太子府最下等奴仆的衣衫都不如的粗布麻衣,长发凌乱的散着,遮蔽了半张脸,身上的鞭痕纵横交错,皮往外翻卷着,露出血淋淋的新肉。
太子得知死讯,并无半分哀伤之意,遂下令,半张草席裹尸,丢至乱葬岗,一把火焚了尸身,却不准收其骨灰,任其随风而去。
苏雁菱本是该恨透了她的,可当她听到她被挫骨扬灰,不觉有些心酸。脑中有着彼时她被捆柴房之际,张宜嫣那高傲而姣好的芙蓉面,浅笑盈盈,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她是六月间开得最艳的夹竹桃花,美艳不可方物,却有着剧毒,让人无法靠近。
如今,她连唯一一点曾经活在世上的凭证都这样随风而去,不留丝毫痕迹,好似食尽鸟投林,只落得片白茫茫的大地,干干净净。
玉竹一口气说了许多,捧着一盏茶便灌了下去,自她早些时候拦下叶歧扬的轿子,叶歧扬便准了她可随时入府陪伴苏雁菱,如是,玉竹得了些消息,便会前往叶府,告知自家小姐。
她转头见苏雁菱眸色深深,似乎并未有多少欢喜的神色,于是问道,“小姐,怎么了?”
苏雁菱放下书本,淡淡道,“打听得这样仔细,连死相都问了来,是来恶心我的吗?”
玉竹忙跪下请罪,“玉竹不敢。”她小心翼翼打量着苏雁菱,“只是,如今金陵城中,都是这样传的。”
苏雁菱本就无意责怪,只是追忆往昔,再想想张宜嫣如今的下场,生了几分心酸罢了,忙拉了她起身,却又无奈道,“金陵的流言倒是传得快!”她望一眼玉竹,道,“你传与我听倒是无碍,外边可别再传了,仔细引火上身。”
“婢子明白。”
苏雁菱蹙眉,沉吟道,“不过,若仅仅传出张宜嫣的死讯也就罢了,可这样多的细节,为何也传了出来?太子不该封了消息吗?”
玉竹大不以为意,“张氏一族出事,太子殿下巴不得将关系撇的干干净净,如今张宜嫣又死了,他不就同张氏半点关系也没有了吗!”
苏雁菱却冷哼一声,“他若聪明些,就该留着张宜嫣。”
“小姐?”
苏雁菱捧着茶盏,静静地啜着,“得势之时,要借助张氏巩固自己的太子之位,失势了,却要一味地撇清关系,斩尽杀绝,生怕张氏会拖累了自己,太子薄情可见一斑。”她望玉竹一眼,语重心长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说的便是这样的主上。”
玉竹轻轻一笑,转到身后替苏雁菱捏肩,“小姐别费脑子想那些事了,今日可得了空?”
“怎么?”
玉竹笑道,“午后凝香阁上演穆桂英挂帅,小姐可有兴趣?”
苏雁菱问道,“你演穆桂英?”
玉竹却是摇头,静静道,“玉竹主攻闺门旦,身上没有功夫,演不了刀马旦,穆桂英本是玲儿,可她伤了脚,动弹不得,如今便换了千雁来演,”见苏雁菱并无反应,不由得凑近了些,嬉笑道,“小姐见过她的。”
苏雁菱想起那时凝香阁中温婉的少女,一时间有些好奇,不知她扮上穆桂英后,是怎样一番英姿飒爽的模样,便应了下来,“也好,出去透透气。”
二人正打算出门,清和却已急急忙忙迎了上来,“姑娘,穆王府有人求见。”
苏雁菱一怔,“穆王?”记忆之中,仿佛并没有一个皇子的封号是穆王的,于是问道,“大人呢?”
清和道,“公子与宁王殿下相约踏青去了。”又解释道,“姑娘,他要见的人是你。”
苏雁菱更为诧异,“见我?”思索片刻依旧道,“让他进来。”
来的人竟是苑昕,原本一个英英玉立的少年,这会却哭成了泪人,见了苏雁菱便跪倒在地上,“求苏姑娘去劝劝我家殿下!”
这话,苏雁菱听得模糊,刘玢加封穆王,却要她去相劝?“你家殿下怎么了?”
苑昕急得直抹眼泪,“殿下今早进了一趟宫,回来之后,就···”他没有说下去,伏在地上泣不成声。
苏雁菱有些急,与她自小相交的七王刘玢是个乐天派,除却早先生母被打入冷宫他曾痛哭流涕,颖王自缢他曾大为伤心,一切烦心之事都与他无关,他只管吵、只管闹,只管一日日地逃开夫子,纵情欢笑,可如今,他竟会使得苑昕哭成这样,究竟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可她又不好直接跟苑昕前往。她如今只是苏雁菱,并非自小一起长大的曲岚鸢,众人跟前,她有什么把握,能劝住刘玢!
她佯装推辞,“可我与你家殿下,不过一面之缘,我如何劝得住?”
苑昕急切道,“姑娘与二小姐生的像,定能劝住殿下的。”
苏雁菱道,“那我便去试一试。”继而转向玉竹,“你先回吧,今日,怕是没时间去了。”
穆王府同叶府仅仅隔了两条街,不过片刻,便到了。
王府之中很沉闷,连在花园内走动的下人都极少见到,更是衬得整座王府了无生气。可更加了无生气的,似乎是在一间房中。
苑昕将门推开的时候,苏雁菱几乎不知道房里的人是谁,满屋子刺鼻的酒气,地上横七竖八的酒坛,屋里的男子,坐在地上,脊背靠着身后的圆桌,面色廖白,手中的一小坛白酒正往自己嘴里灌着,没有落到嘴里的白酒,更是不断地沿着他的衣衫落下。
苏雁菱一时间有几分胆怯,站在门边,没有走过去。
屋里的人似乎是觉察到了她的存在,手中的酒坛随即朝她甩来,伴随着他声嘶力竭的一声怒吼,“滚!”
酒坛在她脚边裂开,坛里剩余的酒水溅了她一身,她不由得蹙了眉后退几步,一旁的苑昕以为她生了退意,忙跪下了恳求,苏雁菱无奈地将他扶起,对着屋里出声,“民女苏雁菱见过七殿下。”
穆王顿了顿,从桌边站起来,跌跌撞撞地朝她走来,“雁菱?阿鸢···”
“殿下···”
穆王上前一步,掰过她的肩头,急切地追问,“阿鸢,你是阿鸢是不是,你扮成苏雁菱的模样,来唬我的是不是?就和小时候你唬我一样,逗我玩的是不是?”
苏雁菱默默地将他的双手掰开,“殿下恕罪,民女并不认得殿下口中的阿鸢。”
穆王愣了愣。
他怔怔地后退几步,直至撞上身后的墙壁,倏尔软下了身体,贴着冰冷的墙壁,缓缓跌坐到地上,他发疯似的笑着,很快便笑出了满眼的泪,“对···对!阿鸢死了,王妃婶婶病逝了,冰尘姐姐远嫁了,如今连母妃都···终于又剩了我一个人,不,我从来都是一个人!”
苏雁菱生怕他情绪崩溃,忙上前拉他,“七殿下,地上凉,快起来。”
他嘤嘤的抽泣着,孤弱无助得如同任何一个失了考妣的孩童,“母妃···”
他吸了吸鼻子,哽咽道,“你们···你们都看不起我,都欺负我!什么穆王,我不稀罕,我不稀罕!”
说着一把推开苏雁菱,俯身爬到桌旁,办起一坛酒就往嘴里灌。
苏雁菱彻底的恼了,倒不是为推了她,而是他的态度,她怎么都想不通,往日欢欢喜喜的七王刘玢,怎么遭了丧母之变后,成了眼下这副颓然的模样!悲伤是难免的,可他不该将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
她夺去穆王手中的酒坛,狠狠地朝着屋外掷了出去,随即强行掰过穆王的脸,“刘玢!你看着我。”她狠心道,“有什么大不了的,你是当今皇帝的儿子,煜王亲传的弟子,看不起你?金陵城中,天子脚下,谁敢看不起你!”
穆王依旧神色迷离,似乎全然没有听到她说了什么。
苏雁菱怒从心头起,一把揪起穆王的衣领,将他拽了出去,“跟我出来!”
踉踉跄跄地走出几步,苏雁菱将手上的领子狠狠往前一丢,原以为穆王会武艺,蓦然失去平衡,会自我掌控,却是没想到,穆王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了几步,而后一脚踩空,整个人便滚下了台阶。
苑昕在屋外,见此顿时倒吸一口冷气,忙呼喊着要上前,“殿下!”
苏雁菱却对他狠瞪一眼,“滚!”
苑昕顿时就站住了脚。
许是酒精的作用弱化了他的痛觉,亦或是人伤心到极致,会本能地忽略其他一切伤害,穆王并未起身,便静静地躺在地上。
苏雁菱见被自己砸碎的酒坛离他尚且有一段距离,便放了心,上前强行将他拉起来,“刘玢,令慈是不在了,可你自己瞧瞧,日月星辰东升西落,白昼依旧在一点点的流逝,每个人都会遭遇各种各样的不幸,可你要因着这等不幸,就此沉沦下去吗?”
她的声音不大,却是有着难言的力量,“你觉得他们看不起你,你便活出个样子来给他们瞧瞧!你觉得有人要害你,你不会先一步下手吗?你觉得有人要杀你,你不会反抗吗?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有什么大不了的!”
渐渐地,她想起了自己两年间的生活,想起了一直支持着自己的仇恨,不由得咬牙切齿,“只会像个懦夫一样躲在这里喝酒度日,让苑昕为你痛哭流涕,甚至求我一个陌生人来劝你。刘玢,你若还是热血男儿,就别让我瞧不起你!”
穆王静静地听着,本没有什么反应,可苏雁菱越说越是激动,甚至大有很铁不成钢的模样,心中竟又有了三两分的希望,反手抓起她便往外去。
苏雁菱挣扎道,“你干什么,放开,放开我!”
苑昕上前劝解,“殿下,别冲动···”
穆王停下脚步,转头对他吼了句,“滚!”
苑昕上前的步子停了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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