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龙潭虎穴

肖齐咬着一块儿熏得色红如火、香气四溢的腊肠，眯起眼睛看着对面茅屋的泥墙。前一段时间阴雨绵绵，墙体被冲刷的四分五裂，墙面原本小小的浅弯变成愈来愈大的缝隙。雷郡建房的传统是利用河道里的淤泥，砌成砖形之后，不等从里干到外就可以用了，因此每当雨季之后，天气转暖，被误装入墙砖中的鱼又活泛起来，挣扎扭动个不停，因此常常可以看到泥墙里蹦出鱼来的奇景。阿齐在看的目瞪口呆的同时，也不由得感慨这贬谪之地真是对得起“瘴雨蛮烟”的评价啊！

周朝开国三百年，皇子落魄成他这样还真是头一个。京城的纨绔中还留着他这个顽劣皇子的传说，只可惜官家如今的说法却是晋王在京城之乱中流离失散，下落不明。

他吸吸鼻子，从屋檐下缓缓站起，虽然一身小乞儿的行头，但是架不住长身玉立，少年翩翩，集镇上的人不由得也会多看一眼。只可惜浊世佳公子的戏码还没演够，背后突然一声喊，“小不要脸的，吃了东西不给钱就想走啊～当老娘不存在是吗？”香风送着话声先传到耳朵里，然后眼帘里才出现一身风情的**，老板娘袅娜的冲他走来，脸上不知是嗔怪还是撒娇的神气。

阿齐窘迫非常，挠着头胀红了一张俊脸，“我……我迟早会还的……”“哟～破落成这样，还敢乱许诺，看来你不光是个小不要脸还是个小骗子！”话没说完，一双纤纤玉手已经揪住了阿齐的耳朵。

小小市集中，新来的老板娘和小乞丐本就是众人的焦点，闲汉们把闹剧看在眼中，立马就是一阵哄然，一时热闹非凡。但是风风火火的二人刚刚转进客栈的门背后，老板娘突然面色沉重，双拳一抱单膝跪了下来，沉声道，“皇子恕罪，奴才多有冒犯罪该万死。潜龙堂莫辰兰拜见晋王。”阿齐惊魂未甫，突遭如此变故，一时没有出声，心念却快速转了起来。

本朝太祖英武不凡，一身白袍战遍寰宇无敌手，与之争雄的烟尘草莽只能冀望于暗杀手段。太祖纵使真命天子，多次死里逃生，也不能不提防，潜龙堂由此应运而生。随着太祖开疆扩土，潜龙堂也屡建奇功，角色更是吃重，转由皇帝最亲近的亲王掌控，这后来也成为了皇室不成文的规矩。本朝皇帝自幼体弱，难胜繁重，十分倚重同母胞弟丰亲王——也就是阿齐阴鸷狠辣的皇叔。没曾想丰亲王包藏祸心，借此机会不遗余力的扩充权力，逐步坐大。潜龙堂也在短短几年时间从一个中枢机关发展到在天下九郡四道星罗密布的庞然大物。原本潜行暗中的毒蛇吐露出猩红的长舌，猎猎作响。

逃命途中竟然遇到了死对头的手下，阿齐习惯性的眯起了眼睛，假装一脸茫然，手却悄悄摸索着，想抄个趁手的物价儿。晋王过去在宫里很受宫人们的喜欢，一来他出手大方，恩惠不断；二者他确实是古灵精怪，智计多端。事出突然，他倒也能快速应对，脸上还是一片波澜不惊，左手已经摸到一个盛满热水的茶壶，在看准莫辰兰抬头一瞬，甩手将水壶扔出，转身就要冲出门去。

莫辰兰年纪虽轻，可她是自幼被堂主收养，从小在酷烈的训练中成长，别说是沸水扑面，就算滚油袭来她也一样应对自如。攸乎之间，寒光一闪，一柄细蛇粗细的软剑已经架在了肖齐的脑后。晋王心中一凉，听着“老板娘”踱步声一动不动，等到莫辰兰走到他的面前，剪裁得体的衣袂没有一丝凌乱，小聪明终究没能救了晋王。

潜龙堂的人因为做的都是见不得光的脏事，为人诟病，常常被蔑称为毒蛇堂。

眼下，这条妖艳的女蛇笑意盈盈的看着肖齐说道：“早就听说二皇子调皮，果不其然啊！”

说话间还凑近身子，压低声音说：“小乞丐，还想跑？”

晋王这时候已经束手就擒，一点儿没辙，嘴上却不愿服输，调笑道：“老板娘这么舍不得我，倒是好说，你这么漂亮，我太乐意伺候你了，可是你老把剑架在我的脖子上，这可说不过去啊！”

莫辰兰俏脸一红，啐道：“谁要你伺候我，你可是堂堂皇子，怎么这么滑头，你就乖乖的跟我回去交差吧！丰王殿下和你毕竟骨血至亲，只要你肯回去，你仍然是富贵无忧。现在外面兵荒马乱，特别是雷郡的执守斯秉国，地处偏远，早就拥兵自重、有所图谋，他从线人那里听说了你的踪迹，早已暗下命令要把你抓捕起来奇货可居，还请皇子配合我一起安全抵达京城为上策。”

“好个伶牙俐齿，颠倒是非的‘女蛇’！”这边话音还没落，蓦地一声雄沉的呵斥，晋王面前的木门被一柄利斧劈倒，一群身披锐甲的军士冲了进来。

等队伍一站定，一位清俊儒雅的中年人缓缓走进客栈，见到肖齐之后只是躬身一拜，大声说道：“雷郡执守拜见晋王殿下！救驾来迟，还望饶恕！”

雷郡执守向来是周朝封疆大吏中最刺头的一个，因为地处西南一隅，山高皇帝远，中央的管制往往有些鞭长莫及之感。这个斯秉国先前却算他的同行中的异数，待人的礼数颇为周到，时常去京城觐见皇帝和诸位显赫的亲王大臣，并且励精图治，雷郡近年来的状况大不一样。然而以往见到自己总是装的勤勉忠诚的斯秉国今天却如此倨傲，一副“这是老子地盘，一切尽在掌握”的神情，肖齐除了感慨人走茶凉之外，也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这个家伙确实不怀好意，莫辰兰说他想把自己挟持起来绝非虚言。这一下前狼后虎，晋王简直插翅难逃。

“丰王谋逆犯上，屠尽肖家子弟，除了圣上已经罹难，四位皇子也被迫星流云散。太子殿下自幼崇慕仙缘，五年前离开京城，至今杳无音讯。三皇子、四皇子年岁尚幼，京城之乱中怕是难逃杀伐。只有二皇子聪敏过人，又有忠义臣工愿付肝脑涂地之功，终于苍天有眼保存了兴复周朝的火种。也是老臣惭愧，一向忠诚勤勉，二皇子才想到大驾雷郡，我就一定要担负起做臣子的责任，和逆贼势不两立。这里已经被我的玄甲军包围，任你潜龙堂的爪牙本事再大也走不出包围圈，劝你还是放弃抵抗，保重皇子安危！”斯秉国说的这么正气凛然，冠冕堂皇，肖齐心里已经骂了他无数遍。要不是你们这帮执守在京城变乱的时候，袖手旁观，我至于流落到此？自己的亲叔叔又要赶尽杀绝，只好一路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现在摆明了吃定我，还这么大言不惭的标榜自己，Jian臣，全是Jian臣！气恨恨的扭头看向莫辰兰。

这个身形娇小的潜龙卫此时脸色煞白，心知这次凶险万分，虽然一语不发，手上却不断蓄力，伺机而动。斯秉国看对方对他的话语不予理睬，也是心中不快，右手扬起，示意兵士准备动手。剑拔弩张之中，莫辰兰突然一声口哨，一支利箭从窗棂穿过，结结实实穿透了雷郡执守的掌心。不等玄甲军发难，莫辰兰一把揽住晋王的腰，蛇形软剑也发动起来，直冲右侧，顷刻杀倒两名士兵，撞裂木窗逃出了客栈之外。

痛感传到身上的时候，斯秉国已经目睹了潜龙堂的女蛇是如何视重重包围如无物，穿窗而逃。他本是文士出身，能够从一名小吏爬到今天的位置，经历过无数风云变幻。然而毕竟经历的都是勾心斗角的政治战场，第一次如此真实的血腥杀戮加诸眼前，他先是一愣，随后就是气急败坏的大喊：“我的手！我的手！***，给我抓住她！抓住她！”

潜龙卫们虽然一击得手，杀了雷郡兵士个措手不及，可惜斯秉国毕竟是个精明强干的老狐狸，镇集之中埋伏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玄甲军。而潜龙堂的暗部也在争斗之中一个个暴露出来，原本十三人的小队连上莫辰兰只剩下四人，玄甲军却仗着人数众多依然死死守住各个出口，胜负之势逐渐逆转。

莫辰兰把肖齐拖来拖去的躲避刀剑，十分碍事儿，身上几处伤痕都是被他拖累。开始的时候，肖齐还觉得他们两方狗咬狗一嘴毛，现在看到莫辰兰一介女流，纵然剑术高强，却被成百上千的军士围攻的左支右拙，还因为自己屡屡受伤，心中不禁过意不去。人生而有之的恻隐和侠义之心顿起，突然大声喊道：“我是你们执守要抓的二皇子，你们可要仔细看好你们的刀剑，弄伤了我，你们的长官可饶不了你们！”

接着，低声和莫辰兰说：“现在我们一起演戏，先逃出这里再说！”说完，还不忘捏了一把莫辰兰的腰。这位女堂卫登时心中雪亮，感觉完成任务的可能性又大了几分，不由得振奋精神，杀招迭出，向包围圈最弱一侧冲去。

潜龙堂这边起势，玄甲军却投鼠忌器、束手束脚，此消彼长之间，竟然真的给这六人冲出一个缺口。四名暗部成员都是最职业的杀手战士，明白机会稍纵即逝，互相之间眼神交换之后，齐齐抢去缺口之处，把莫辰兰和晋王挡在身后，奋力阻挡雷郡精兵。

莫辰兰望着几个一直跟随在身边的部众，已知他们决意做死士，弃车保帅，心下一阵难过。但她也是潜龙堂的一份子，从小接受的教导就是任务达成胜过任何情谊，她只好银牙一咬，红着眼睛拉起肖齐，怒喝一声，算是和部众的诀别，转身冲出集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