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初遇

楔子 初遇

“上回咱们说到侯景之乱时,江南氏族大肆被屠,还多亏咱们圣上——那会儿可尚不到而立之年,便能率领一众门阀士族起兵平叛,奈何那梁武帝已是遁隐道教,无心政事,可天下岂能无主?于是这些士族家主便都齐心拥立咱们圣上为帝,这也足见圣上是怎样的文成武功了!圣上登基后,就定下了“周”字为国号,以咱们金陵城为国都,沿用旧朝宫城,更名“琼台”,为的是以桀纣暴行警醒历代子孙实行仁政。其后追尊先祖先父等人,洗清江南数百户氏族屈辱,更不忘糟糠之妻,封发妻秦氏为后。”

与此同时,一位玄衣男子正坐在茶馆二楼包厢内,似笑非笑地饮着茶,手握一把折扇,一下一下敲打桌沿。待要再听下去,那说书人却已自国事说到了当今圣上的家务事,引得众人啧啧称道。

“咱们再说这位秦皇后,搁在当年,那也是名声响当当的姑娘,不单是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就连那样貌……也是惊为天人!多年前,圣上与皇后一起出宫为病中的太子殿下祈福,老夫有幸远远看上一眼,此生已是无憾了!说来可惜,当年名动金陵的秦家双姝,一位进宫做了皇后,另一位进侯府做了将军夫人,明明都是天生富贵命的两位姑娘,如今却都已香消玉殒了……”

正当座下众人纷纷喟叹红颜薄命之时,这位玄衣男子已然丢下碎银,抬脚快步走出了茶馆,旁人倒还罢了,唯独惹得身后小厮摸不着头脑,一面按捺不住好奇心想往下听,一面又不敢违抗主子命令,只得亦步亦趋地跟着走了。

那玄衣男子哪里看不出他的心思,便头也不回地吩咐了一句:“你若想听,便多待一会儿罢。左右晚些要去聚文轩给你们夫人挑几块砚台,没有几个时辰,也是不能成的。”

谁料那小厮一时倒慌了,“爷……您就别为难奴才了,李玉打小就跟着您,凭奴才心里想做什么,也不敢离开您半步,否则回府后,夫人若问起您今日的去处,奴才也不好答啊。”

只见他面上终于有了微薄笑意,“行了,那走罢。”

主仆二人正是一前一后往城郊的聚文轩慢慢行去,今日虽非年节,但金陵的集市总是十分热闹的,小贩吆喝声不绝于耳,馄饨包子的香气也伴着秋日微风四溢开来,将出城时,那男子似乎听见一阵急促马蹄声自远处而来,紧接着映入眼帘的,是一位红衣似火,衣袂飘飘的姑娘,遮着面纱,看身量至多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张扬而自信地驭马而来,手上一面挥着长鞭抽打马背,口里还不忘嚷嚷道:“统统给姑奶奶让开!”

近郊的过路人虽少,却也依稀还有十数人,那姑娘不顾路人惊呼,只管一味驰骋,不料正前方五十里外,正有一小儿呆立原处,不知如何躲闪,那女子才知将将坏事了,忙提缰住马,却已于事无补,那马受了惊,仍一味往前横冲。

当是时,唯见玄衣男子疾步抱开小儿,往路侧一让,只见那妇人道谢连连,他也未及去听,只顾使绊子将那马绊倒,再轻巧接住了险些落地女子,只是这番动作太大,那姑娘所带的面纱早已被风带落在地上,精致的面容展露无遗。所幸他倒并非什么登徒浪子,只等她站稳了便放手退开数步,厉声诘问:“敢问姑娘,何故在金陵城内纵马驰骋?若非在下出手,伤及了人命,姑娘担得起后果么?”

那女子面上虽有惊惧之意,显然是知道自己差点坏了事,却还犟着不肯道歉,只是圆瞪着一双眼看他:“若非公子多管闲事儿,以本姑娘的骑术,自然不会叫那小童伤着半分。”

这一句话,实打实叫他愣了一息。方才的惊鸿一瞥,他已看清这女子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不料竟是这样一个不相称的脾气,从古至今,大凡美人多是柔情似水,温婉大方,像这样烈性的美人,他还是头一回见着。

面前这位姑娘至多不过十三四岁,虽还未长开,然而凡是经过风月情场的人,都能瞧出将来会是个什么样的美人。即使是翻着小白眼的模样,也十分讨人喜欢。明该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年纪,偏偏让一袭红衣衬出了明艳与风情。他脑中过了千百个念头,才缓缓回道:“姑娘的确容色倾城,可骑术这一项——”语气中还有几分戏谑,“在下着实不敢认。”

女子听得容色倾城一句,一时也有几分洋洋得意,虽她心里很受用这话,但又一向不是个轻易服软的人,便还紧咬着不放:“公子害我险些落马,我且念在你救了我的份儿上,不与你计较这一桩。只是你还伤了我的马儿,你且说说,预备怎么办?”

他只打量一回女子的衣着首饰,随后淡淡吩咐身后小厮取包银子给她:“这样够不够?”

不料她倒一把推开银子,疾言厉色起来:“只当谁比谁还富贵些,吉祥是我娘留给我的,凭你多少银子也是换不了!今儿,你非给我一个说法不可!”

只见他忖度片刻,似笑非笑看着她,“这话,在下现也回赠姑娘。金陵城里的人命也并不比姑娘这匹马轻贱,只望姑娘往后,再不要这样莽撞了。”

这话惹得她面上又是青一阵白一阵,心里恍悟了什么,只是还不肯说话,二人便在那儿立了许久,彼时金乌西沉,本就稀疏的过路人也愈渐少了。

男子见此情态,心知已然奏效,便不再敲打,只是自腰间慢慢取下半枚凤纹玉珏与她:“既是在下伤了姑娘的马,一应药费自然由在下来付,不论怎样的珍稀药物,都不必可惜,尽管用着。若不能好,只管拿这个到兴德楼寻我问罪。这样成么?”

她伸手接过,自然是答应的意思。

男子在她面上扫过一眼,压着笑问了一句,“敢问姑娘芳名?”

女子悄悄抬眼看了看那张俊逸面庞,声量较方才倒是小了不少:“我叫……杨桃,杨桃的杨,杨桃的桃。不许笑话我!”她紧盯着男子脸色,着实没瞧出什么异样才肯接着往下说,“小字双宜,是我娘给起的。”停了很久又问道,“你呢?”

“吴郡,陆子清。”只见他作揖回道,这一礼也算正式见过。

杨桃见势便也回了一揖,“吴郡陆家,那你……你是皇家的人么?”这话一出,她自己也吓了一跳。但看他周身气派,又并不大讶异了。

只见陆子清沉默良久,倒也没有摇头,“勉强算吧,家父有幸受着皇恩,承了一个小爵罢了。”

杨桃还欲张口问些什么,便有一行家丁并着一个面容清秀的小丫头过来了,在她耳边说了几句:“小姐,快随春深回府罢。老爷回府后不知从哪儿听说了今日的事,在府里发了好一通脾气,现要拿人打板子呢!”

这话听得杨桃周身一震,忙看了一眼陆子清,口中似乎嘀咕了一句什么,随后便飞也似地跑了。只是在场的人,谁也不曾听见她到底说了什么。

但陆子清却清楚地瞧见了,她说,“你且等着我。”

杨桃这么一逃,跟着出来的那一群家丁当即兵分两路,一路去追杨桃,一路牵着伤马回府。陆子清看完了这出戏,玩味笑了一笑,又因天色已晚,便不再打算去挑砚台,这就预备打道回府了。

只是谁料此时他身后突然冒出一句, “此女瑶光聚顶,贵气逼人,来日……必定贵不可言啊。”

陆子清循声望去,不过只是一个平日街上随处可见的道士装扮的神棍,成日举着算命旗子四处浪迹,张口便是施主近日恐有血光之灾一类的言语。往日见得多了,他也就不大将此话放在心上,故而连“何处此言”这四个字也不曾问出口,便向前去了。

反倒是那神棍主动上前拦住了陆子清的去路,一面讨好的问道,“施主算命否?一次只要五十两,不准不要钱。”

陆子清一贯不信这些,自然看也不看他一眼,仍旧迈步前行。

那神棍倒没一味追上来,只是立在他身后,像模像样地说道,“罢了,看在你我今日有缘,贫道不妨赠你几句话。那姑娘出身将门,命格富贵,在野可为人杰,在朝则为帝后,我看她来日,必定是要嫁与一国之君,母仪天下的。至于公子你,贫道看你眉宇间隐有煞气,不日恐有劫难,若有心化解,倒可试试去那姑娘府上提亲。只是那姑娘命中坎坷,往后……”只见他重重叹了一口气,便不再往下说了。

他这么一停,倒是十足勾起了陆子清的好奇心,索性回头问他,“往后如何?”

这时神棍倒又高深莫测起来,只是连连摆手,“天机不可泄露,天机不可泄露……”

陆子清听了,嗤笑一声,“果然又是个江湖骗子。”这话一落,便当真头也不回的走了。

那神棍远远看他去了,不禁捋了一把胡子,摇头叹道,“孽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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