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大周大胜,吐蕃愿割五座城池以休兵戈,帝驾凯旋而归,此战中有名周长渊者,护驾有功,自然少不得一番加官进爵。
然而皇帝甫一回宫便听闻了慧贵嫔薛氏的丧讯,因慧贵嫔从昭和元年入宫,到如今也算伴驾多年,皇帝在感慨之余,也下诏追封薛氏为慧妃,以妃制下葬。
下完这道旨意后,皇帝仍免不了要将杨桃与德妃召往凌霄宫一趟。
杨桃这头有着三个小娃娃缠身,一时竟脱不开身去。尤其以丹阳帝姬为首,说是许久不见父皇,吵着闹着要随杨桃一道过去。
杨桃心知,此去凌霄无非是回答些薛氏死因的话,屋里氛围想来并不会太好,何必让丹阳一个小娃娃掺和进去,这样一想,更是打定主意不带她去,好说歹说半晌,才将她劝住了。
杨桃乘辇到凌霄宫时,德妃已经先进去了。晓得他们在屋里谈话,杨桃便摆了摆手,示意不必通传,李玉敬重杨桃,便也一声不吭引她往书房去。
还未走进去,便能听见德妃与皇帝的说话声,此时开口说话的正是德妃∶“您看见各处湖池加造的围栏了么?那天夜里六哥儿跑去沁心湖边,慧妃追了去——寒冬深夜霜滑露重的,不妨落进去了。”
说到此处,德妃声音似乎沉了一沉∶“哥儿吓得不轻,慧妹妹救上来后妾去看望,精神头也还好,只道不该在学业上太逼紧了孩子…”
皇帝一听,面色凝重∶“实在胡闹!罢了……谅其年少失母,不予追究。让他将先生所授课业各誊抄十遍,亲往长生焚与慧妃。”
德妃听了,自然蹲身领命∶“奠上老六太过悲恸,哀毁骨立,妾与双宜循了慧妃妹妹遗愿,暂时托付给敏贵嫔了,您得空了去看看么?”
还不等皇帝说什么,杨桃便已经进来了,她一见气氛这样凝重,不由笑道∶“怕谁不晓得陛下记挂我与姐姐呢,这才回来几日,就把妾与姐姐招来,我倒先不好意思了。”
待她俯身拜过大礼,又说过贺皇帝凯旋的话,眼风便自二人脸上轻轻扫过,又调笑一句∶“看您二人这模样儿,难不成——是两口子拌嘴了么?”
皇帝一听这话,险些稳不住神色∶“来迟了还敢多话,坐下吧。”
杨桃笑了笑,这便拉了一拉德妃,要与她一并坐下,德妃只是悄无声息地让到旁边坐下,好让杨桃挨着皇帝近一些。
“这段日子后廷有你二人管照,确比往日好上许多,朕都看在眼里。虽出了慧妃一事,到底是造化弄人,责不在你们。”皇帝看二人坐定,也就动手亲自沏茶,一面说道。
“双宜总是想得周到,俭行节购,围湖策全,妾不过与她搭把手罢了。”德妃听皇帝问话,倒是先答了这么一句。
“不过我想些法子,姐姐周全罢了。”杨桃感念地看了一眼德妃,而后才接着说,“慧妃侍奉八载,虽不曾生育过,为六哥儿也是费尽了心思,身后事虽并未大行铺张,该有的体面也不曾少。您此刻又这样惦念,她若地下有知,应当很是宽慰了。”
皇帝感慨地点了点头,让宫女给二人各自斟了一盏茶,又问道∶“孩子们都还好么?”
“妾这儿还好,阿容含章年纪大了也不须操心,倒是苦了妹妹,孩子们都小,正是爱闹的时候。”德妃接过茶盏,答完后便不疾不徐抿了一口。
“天佑每日吃了便睡,睡醒了顽一阵,不哭不闹倒很好。满满已在学步了,唯独丹阳可恶,一味贪玩。她是陛下的女儿,我不敢管,只等她野够了,让她爹亲自管教。”杨桃也将茶盏接过,却不急着喝,只先打趣了这么几句。
皇帝听了也笑∶“晚些朕过去,一定收拾她给你出气。”
这话引得杨桃与德妃二人都笑了,眼见氛围渐好,德妃便识趣地起身告退,临别前还不忘添道∶“妾这就让人去一趟少阳宫,把您的话转告给六哥儿。慧妃虽是自己失足落水,也有六哥儿冒失莽撞的缘故在里头,让他将所学课业誊抄数遍,一来能让他自个儿静一静心,二来也能以慰慧妃在天之灵。”
皇帝点了点头,说了一句∶“六哥儿养在敏贵嫔膝下,既是慧妃遗愿,就不必再挪动了。”
德妃遵命,这就去了。
杨桃收到德妃离去前递来的眼色,心里自然明白,过会儿在皇帝跟前说话,势必要谨言慎行,以免说漏了嘴,惹怒皇帝。
德妃走后,杨桃便往香炉里又添了一匙香丸,室内静谧良久,才听见她缓缓说道∶“您出征后不久,端仪就小产了……不过养了这些时候,身子已经大好了,您宽心。”
皇帝猛然听见这一句,心口一揪,不禁愀然∶“朕知道了。”
杨桃见皇帝如此情状,本还想出言宽慰什么,但想人才回宫,就要承受几桩哀事,留他一人清净或能更好些,便只是静静再陪了一会儿,最后再嘱咐几句添衣添褥的话,也就回去了。
杨桃从凌霄宫回到关雎宫已是晚膳时分,几个娃娃由奶娘喂着吃了饭,也都各自回屋识字玩耍去了,杨桃进屋后,只是静静捧着一盏茶,一句话也没说。
沉香依旧没有贸然开口说话,反而是月娘打外头进了栖凤殿,挥退了殿内几个伺候的小宫女,给杨桃另外换了一盏热茶。
“陛下没有应准么?”月娘奉茶时开口问道。
杨桃摇了摇头∶“陛下已先开口允准依照慧妃遗愿,把六哥儿交给敏贵嫔了。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再提此事了。”
月娘点点头∶“娘娘做的对,此时若为了琢容华开口讨要六哥儿,难免叫陛下疑心。奴婢这话不好听,但看先前娘娘父亲之事……就晓得了。”
杨桃哪有不明白的,这会儿听了也是一叹∶“琢容华一片赤诚之心,待陛下也好,待我也好。我看她这些年膝下伶仃的,总像瞧见从前的自己似的,难免动了恻隐之心。那日又见她言语间是真心疼惜六哥儿,想着向陛下提一提,过给她也好。”
说到这儿,她低头抿了一口茶∶“只是敏贵嫔待我又何尝不好呢?何况六哥儿岁数渐长了,许多事心里都明白。不说让敏贵嫔养着他本就是慧妃遗愿,咱们敏贵嫔本就是个性情敦厚的人,无论如何,于六哥儿都是一桩好事。”
月娘晓得这桩事很让杨桃左右为难,这时候自然是向着杨桃说话∶“敏贵嫔自从七殿下被送往胡地后,除却晨昏定省,旁的时候一概见不着她,可见是真的伤了心,慧妃与她一向要好,这么撒手去了。若能把六殿下养在膝下,不单对殿下好,对敏贵嫔也是很好的一番慰藉。琢容华究竟还年轻,若要说她像极了娘娘从前,娘娘现在可不是儿女双全,福泽深厚么?”
按理各宫的掌事姑姑都是宫闱局分派下来的,对自己宫的主位一般不该有什么私情。从前或还有为着皇后办事的,只是如今皇后没了,宫中位分最高的只有杨桃,又深受皇帝恩宠,大家伙儿正是该赶着时机巴结她的时候。
只是杨桃这些年几回大起大落的时候,旁人走走来来,也唯有这位张月娘,待杨桃始终如一,杨桃鲜花着锦时,她不刻意奉承,杨桃跌落谷底时,她也不曾落井下石。
自打云意去后,月娘便不再如从前一般循规蹈矩的,对待杨桃,除却那一层尊敬,更有十分为她着想的心。
杨桃心里也已是将月娘当作心腹,如今听了这话,果然受用不少,摁了摁她的手,也唯剩一声感叹∶“好月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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