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外朝阳似火,云霞万千,雨后初晴的天气甚是明丽光灿,苍茫远山的尽头,黛青一色下,尤显得那一人一马卓尔不群。
那当真是匹好马,须臾便载着它的主人奔到车驾近前。
分明是素衣白马的翩翩少年郎,因策马的缘故,飞扬的襟发在阳光下生出熠熠的光辉。待到近了,他蓦地收紧缰绳,胯下双腿夹住马肚,一时间人立而起。
“母亲怎的亲自来了,这种事,交代给儿子还怕办不妥吗?”马上的少年郎似埋似怨,眼锋从欧阳身上一扫而过,几不可查地流露出一习厌色。
“让你自个儿来还不是怕你唐突了欧阳姑娘。”老王妃笑着拉过欧阳,眉峰微挑,示意步六孤行少过来和欧阳认识认识。
“母亲连日来舟车劳顿想来也没怎么休息好,儿子过来的时候看见前面不过十来里地就是丹阳镇,已吩咐下去收拾住处,母亲过去且歇一日,咱们再往潭洲去。”直接忽视掉老王妃的暗示,步六孤行少一面说,一面策马径直到车队前指挥去了。
“这……”老王妃一时语塞,看着欧阳竟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挽回尴尬的局面。
欧阳抽回自己的手,淡然一笑,给了老王妃一个台阶:“大公子真体贴。”
话毕,也不管这句话人家受不受用,欧阳兀自调开视线,好巧不巧,却正好就把目光落在了车队前端那素衣的少年郎身上。
此时的步六孤行少儒带玉冠,背脊挺拔,一袭白衣迎风而动,飒飒身姿英气勃发。
眼中这条舒朗落拓的身影,和江陵渡口那个阴冷如蛇的男人竟是同一个人?
欧阳大感意外。
若说不是,却分明有一样的样貌;若说是,怎得可以前后气质千差万别?
此后欧阳常想:当初若是没有这惊鸿一瞥,不曾见识到他意气风发、驾日凌云的飒爽,是不是便不会有沦陷至无可自拔的痴傻情态?
可是世间哪有这诸多假设,彼时的她亦不曾预料,这日,朝晖中的身影,悄无声息的,便要成为她日后生命中那个举足轻重的存在。
一行人车马辘辘,好歹赶在落日前进了丹阳镇。
小镇不大,镇中一条溪河穿街而过,溪沟不深,石板铺就的沟底因着常年流水潺潺已然孕养出丰茂的苔草,此时夕阳下沉,红日的盛景倒映在溪中,灿灿然一片直艳得热闹。
溪岸上一溜青石,雕刻出瑞狮祥兽的栏杆,十步一墩百步一桥。
这是引水入镇的工事,有些地方稀水,欧阳倒是知道有村镇开渠引水,但像这般大气的引水穿镇还是头一回见到。
且这林立两岸的房屋大多骑楼建造,临街的底层几乎都是商铺,挂着一水儿的大红灯笼,笼壁上工整拓印着铺名,阁楼上的窗户闭锁,看不出是做什么用的。
“几位爷,小店新出几款好菜,保证色香味俱全。”
“老婆子甜糕,今日最后一炉最后一炉。”
“小姐,这珠钗很适合您……”
车外是络绎不绝的叫卖声,欧阳透过车帘打量着这丹阳小镇,如此的热闹繁华,和印象中所有的小镇都截然不同。
车队一路由镇口顺着溪河而下,穿过琳琅满目的铺面摊贩,最终在镇尾一家颇有档次的客栈停下。
“几位爷,用饭还是住店啊,”门口侍立的人眼尖地牵过步六孤行少的马,待听清吩咐后扯着嗓门冲店内嚷道,“通知主上,贵客至了。”
随即,店内小厮鱼贯而出,伺候着众人落马下车。
欧阳看着伏倒在脚下的单薄身躯,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玄色的短打整齐簇新,只却背上印着一只小巧的灰色鞋印。
人墩。
在北国,只有达官显贵才有资格使用的一种奴仆,位同奴隶一般,能任主人生死买卖。看来,这家店的主人非是一般的富贵啊。
见欧阳立在车上不为所动,旁边立时搭过来一只手臂,臂上覆了帛带以示避嫌。很贴心的安排,以为她不下车是因为矜持,所以又多出一人来搀扶她。
她自小养在莲乔长在江湖,这些显摆人前的玩意儿不说从未体验过,反是她打心眼里厌弃的,山庄的人,大部分是身份低微且走投无路、机缘巧合下才被收留下来的,都是些无可奈何的可怜人,这些践踏人的把戏,时人当是身份地位的象征,她却是嗤之以鼻的。
“怎么回事,伺候贵客下轿都不会了?是不是要爷教你们?”门内一抹艳色身影闪出,手中玉骨折扇潇洒一挥,堪堪开在欧阳手边,抬头,来人掀起凤眼丹目,眸中流光闪过,尽是纨绔之色,“伺候美人儿落驾,不胜荣幸。”
欧阳一惊,不自觉便退了一步,倒不是为着来人的轻浮,实则是那凤眼丹目中的神采飞扬,穿魂摄魄般直袭人心。
若不是见多了轻浮,凭这一眼轻佻,便要把持不住,误了芳心。
“公子误会了,我家小姐只是不惯与生人接触罢了。”无端端闯出这样一位纨绔,琉璃赶忙上前扶住欧阳,顺势将这纨绔与欧阳隔离开来。
“哦,在下还当是小姐瞧不上在下呢,看来是误会了。”那人折扇翻转,收至胸前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嘴里说着客气的话,凤目却丝毫不客气的直锁欧阳的一举一动。
欧阳也不接话,料想这人应是和步六孤行少关系匪浅,这般举动怕是打抱不平来了,毕竟寻常女儿家被这样对待,该要春心萌动小鹿乱撞了。然则她欧阳是何人,暗香绮罗殿的掌殿姑娘,什么样的男人没见过?
“司徒小子又在瞎胡闹了,”老王妃一手把住艳衣男子摇扇的手,话语里一半打趣一半警醒,倒是让人顿时安分不少,“怎么不见你来扶扶我这老太婆,看见美人儿就挪不动腿,出息。”
原来复姓司徒,回首丹阳镇的繁荣,欧阳突然明白为何这小镇如此的与众不同了——原是司徒家的产业,难怪!那眼前这一身招摇的纨绔子,想来便应该是司徒家宝贝上天的独苗,司徒陌。
“这是少儿的媳妇儿,你可不许乱打主意,否则当心我老太婆抽你。”老王妃任司徒陌扶着走进店里。
要说这司徒家和步六孤家的交情原是没有这样深厚的,得亏十几年前莲乔山庄的牵线搭桥,可现在,自己山庄搭出来的情谊,却要在十几年后相偕来为难自己,颇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
如是想着,欧阳不禁苦笑,看向那至始至终站在门口将一切当做大戏一般旁观的男人。
步六孤行少,为了沧海月明,本姑娘且忍你们一时。
仿似看懂欧阳眼中之意,步六孤行少回以一个嘲弄的笑,轻蔑之意不溢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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