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帝四十年五月初 南国盛府
梦之的身影伴着最后的一抹夕阳出现在院落里,看着书阁门前的珞瑜,只是微微一怔,便笑着走了过去。
书阁建在花园的后面,现在又值春末夏初,百花争艳,奇香异彩。就是在这一片姹紫嫣红里,一袭白衣的珞瑜却显得出尘如仙。
夕阳隐退,夏虫开始唱起入夜的小曲,偶有凉风吹过,卷起窗边的纱幔,带来些许凉意。
盛逸云放下手中的笔,看着自己刚刚写下的字,不由摇了摇头。
相思催人老,相思终究将一位矜傲的女子磨进了尘埃里。而我,偏偏只能辜负这份情重。
“唉——”叹息还在唇边未散,门外已传来珞瑜清润的声音。
“先生,老爷请您到前院去。”
盛逸云只微怔一下,便举步往门外走去。一室光影里,只剩下那一行墨迹未干的字。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南国天热,虽是刚入夏不久,空气中的热气已浓。盛天是极怕热的人,早早的便搬进围了一池莲荷的琳琅阁,此时由郦娘陪着,正躺在莲池边那棵百年雾柳下的藤椅上乘凉。
盛逸云走进院子里时,看到郦娘已经在为他摇扇,不由轻笑。我们父子,一个怕热,初夏天里就要找地方避热。一个惧冷,每每已近夏中仍不敢只着单衣。亲至父子,却有这般大的差异。心中想着,脚下却没有停,快步往他们身边去。
郦娘看见他过来,推推躺在藤椅里假寐的盛天,笑着在他耳边轻唤一声,起身笑迎,待他到了近前,福身道,“先生!”
盛逸云立在离盛天两步远的地方,先对她微微颔首,才躬身行礼道“父亲!”
盛天摆摆手,示意他到身边,拍拍手边的椅子,“坐吧。”
盛逸云打袍落座,看见仍站在那里的郦娘,展颜一笑,“郦娘快坐,您这般站着,倒叫我不自在了。”
郦娘微微一笑,又福了福身,才顺从的坐了下来。
“逸云今年已有十八岁了吧?”盛天侧头看着为他打扇的盛逸云。
“下月十五就整十八了。”盛逸云低垂着眼睫,掩藏起所有的心事。
“今日慕容公过府,闲聊起来,才知杨公不日便回乡了。既是荣归故里,不妨将你们的亲事也办了,也可算是双喜临门的喜事。”盛天见盛逸云似要开口,一叹,“若非当年你母亲突然离世,你们这亲事又岂会延误至今。如今三年孝期已过,了了这桩心事吧。”
“玭玥性情温婉,你们又是自幼一起长大的情谊。早日成婚,也可相互做个伴,可成锦城的一段佳话。先生虽温和,一个人毕竟孤冷了些。以后玭玥入门来,添些暖意也是好的。”郦娘一边摇着扇,一边望着盛逸云温言道。他们几人自幼相携着成长,相互之间的性情都是相知甚深,如今虽为他继母,却仍是以友人相劝。
“郦娘自是知我,如此,便由父亲安排吧。”只是手中微顿,又不着痕迹的为盛天摇着扇。
“楚家的姑娘才名在外,为父也很喜欢。”盛天紧盯着他的脸,想从上面看到他情绪的变化,却又一次失望。自己的儿子,看似温柔,骨子里却是近乎冷漠的。他在乎与否,都不会轻易的表露。这样的性格,一直以来都让盛天觉得困惑,那一颗心终究是承载着怎样的负担,才会如此的,小心翼翼。
“父亲,儿与琼羽相知,却不是要嫁娶的心意。既与玭玥有婚约在,儿定不负承诺,望父亲莫再提及琼羽,若累及姑娘名声,实非逸云之福。”盛逸云终于抬眸,望着盛天探究的眼神,表情疏淡,言语清薄。
“此事为父既知,便不会为难你,你且宽心。”盛天又躺回藤椅,看着自己的儿子,轻叹,“你母亲去的早,这事也只有为父为你操持。儿啊,父定不让你受委屈。”
“多谢父亲。”盛逸云低首行礼,抬头时,眸光里闪烁着欣喜的晶莹,“郦娘刚有身孕,儿不便久扰,这便退下了。”
“去罢。”盛天摆摆手,待他走了,才回头看着郦娘,“你有身孕本不该累你操劳……”
“能为先生做事,郦儿欢喜的紧,不觉劳累。”
珞瑜跟在盛逸云身后,望着眼前几要没入夜色的背影,思忖许久,才紧走几步,轻言道,“先生,公子在水月阁等您呢。”
盛逸云仿若未闻,转身拐进倚红园,径自在院里的那处莲池旁坐下,望着满池莲叶田田,微水涟漪,一阵失神。
是怎样深种的情根,才结出今生相许的因果。
我们一群人,从幼时便玩耍在一处。我看着你,陪着你,原以为这样两望相安的一生,就在父辈们近乎玩笑的承诺中,让人生重叠,你就是从那刻起,被冠上我的姓,将此生交付。
可是此生太长,我怎舍得,辜负你。
“入夜了,你衣着单薄,还待在这水汽深重的地方,惹出旧疾可如何好?”慕容泓灏摆摆手,让掌灯的梦之与珞瑜一同退出院子,扬手为他披上披风,“今日父亲提及舅父,便知你定又多思。在水月阁久候不到,就猜你在此。”
属于慕容泓灏的香气,与披风一同将盛逸云包围住,这份暖意让他安定,抬眸看着眼前的人,月色不亮,看不真切他的容颜,却清晰的看到他眼里的关怀,勾起唇角,漾起一抹笑,就着他递来的手,跳下池沿,随着他往水月阁走去。
“这些年,都快忘了婚约之事。今日父亲提起,婚期是要定下了。如今……如今情形,已别无他法。只是,太委屈了玭玥。”盛逸云的声音就如这夜色一样凉,是无奈更是心疼。此刻,他想起了杨玭玥温婉的笑眸,轻叹命运捉弄。
“若非玭玥只心系于你,这么些年这纸婚约怕早已作废了。所以逸云,你不必愧疚。对于情爱之事,谁又能左右的了谁的心呢?”慕容泓灏陪着他信步前行,看着他烛火里明灭跳动的眸光,听着他的叹息,心疼起他来。可是除了言语宽慰,实在是想不出其他的主意。婚约是十年前就定下的,那时我们无力阻拦,而今,我们仍旧无力阻拦。
拦不住的,不是父辈的承诺。拦不住的,只是那颗倾付的心。
“自是学不来你的洒脱。”盛逸云笑着,摇摇头,神情却已平淡,不似刚才那般沉郁,“多年未见,倒真是想她了。”
“明日。”慕容泓灏狡黠一笑,“我来见见你,便往驿馆接她去,明日,你们便能见着了。”
闻言,盛逸云惊诧片刻,随后释然一笑。
那片字信笺,我不过两日前才接到,你今日便已回城。想来,你是与信同期而回吧。一路山水劳累,都不及早日相见的心情灼人。
玭玥,此生山水,与你携手共赴,再不舍你一人独行。
“珞瑜,吩咐下去,少夫人明日就回来了。”唇角的笑映在珞瑜手中的灯火上,愈发的明媚耀目。
少夫人三个字,轻轻划过每个人的心尖,柔软了心底最温暖的角落。
东仓的火在夏日的午后,迅速的蔓延开,盛逸云赶到的时候,院落的一片房舍已经全被火焰包裹着,热浪扑面而来,灼得脸疼。听老管家于贵说房里还有人没出来,盛逸云兜头倒下一盆水,一闪身就冲进火海。
于贵不及阻拦,看着他冲进火海,吓的老眼里一下子盈满了泪,大声喊着快救火、快救火……
夏日的午后,本就燥热,如今又起了大火,更是灼热难耐。伙计们怕火势蔓延,都拼了命的往前冲,与赶来救火的官兵一起灭火。
盛逸云在房里几进几出,抢救下几个人后,来不及喘息,转身一头又扎进火场。看得指挥救火的于贵一阵心惊肉跳。即便是功夫底子再好,如此也是受不住的,可他的动作太快,还不待上前去拉住他,身影就又被火苗掩盖,只急的于贵在外面拼命催促伙计们快些灭火。看着已岌岌可危的房子,于贵都快急出眼泪了,忽然眼前一花,恍惚有人影冲进了火海,怔了怔却寻不见踪迹,只当是火光花了眼。
房梁斜斜的挂在那里,随时有掉下来的可能。另一边的墙已倒了大半,火光和浓烟笼罩了一切。所有的东西都只是一团灰色。
体力的透支,让盛逸云的脚步有些踉跄。眼睛被灼的生疼。一切都是模糊的,唯一的感觉就是疼,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疼的。
刚才发现的人,现在怎么也找不到了。又摸索了一阵,盛逸云感到胸口疼痛难耐,咳了几声,只觉一阵眩晕,腿一软,便不由自主的往一旁倒去。
在这一刹那,盛逸云以为自己真要命绝于此了。
“逸云……”一双手臂接住他下倾的身体,熟悉的声音紧紧抓住快要消散的意识。努力睁开眼睛,看不清那人的脸,只有一抹暗紫,在这火光中,让人心安。
“救人……”胡乱一指,盛逸云终还是昏倒在慕容鸿灏怀里。
眼看房子要塌了,也不见盛逸云的身影,于贵又急又怕,忙抹了一把眼泪,拼命往房上泼水。此刻,真恨不得被困于火海的是自己。
一抹暗紫在门口一闪,快速冲出了火海。
于贵一愣,只见慕容鸿灏已将背上的葛大柱递给冲上前的几人,怀里抱着盛逸云,眼眶一热,又是一把老泪。
“人可齐了?”慕容鸿灏挡开几人的手,自己仍抱着盛逸云,“我来。”
“齐了,齐了,一个都不少。”于贵忙上前,看着他怀里的已昏厥的人,“先生他……”
“我送他回去,”慕容鸿灏看了眼盛逸云,担忧的一蹩眉,“剩下的事,要劳烦于叔了。”
“是,是,三公子,您快带先生就医吧。”于贵连声说着。
慕容鸿灏没再讲话,快步朝盛家的方向而去。没有理会在他身后,他们刚刚逃生的房屋已轰的一声,化为一片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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