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便有封赏的君诏传进落云宫。先是将君主义子的身份公布,赐封护国候,赏珠宝百斛,黄金万两,宫俾三十,赐居落云宫。宫娥内侍鱼贯而入,行礼,奉宝,落云宫顿时一片热闹。刚安置好了这些人和物,还不及喘息,又有第二道君诏传来,接着又来了第三道……
数十名宫娥捧着盛满珍宝的托盘身姿婀娜的向盛逸云行了跪拜大礼后依次退了出去。紫春在门口向外望了望,见没有人再来,才到屋里过去为盛逸云奉茶,“先生可歇歇,这半晌跟看戏似的。”
“已经是第三波了,可别再来。”盛逸云摇摇头没有去接茶盏,站起身要往外去。
“一大早一连三道赏赐的君诏来了落云宫,以后,可真是要热闹了。”珞瑜安置下赏来侍奉的宫婢,一进门就抱怨,“还要费心安排他们,是看咱们侍奉先生清闲吗?弄来这么多的人,哪是好调教的。”
“你就会躲懒,”紫春把手里的茶盏递到她手里,笑嘻嘻的,“先生的参茶,便宜你了。”
“你去看看那阵仗,要不是我溜得快可要好一阵子忙活,碧奴到现在还脱不开身呢。”接过茶,就大咧咧的往椅子上一坐,毫不客气的用了。
“这么大的落云宫,人多了,也热闹。”话音未落,就与门前的盛逸云照了面,看见他脸上的表情,苏沐晨就笑开了,“我一路过来,看这里热闹的样子,就猜到了你的表情。”
“你知道我不悦,还不拦着,”盛逸云侧身把他让进屋里,跟着他也折回去,“一连三道封赏,是要满朝的目光都落在我的身上吗?这是要闹什么样的笑话。”
紫春、珞瑜向苏沐晨行了礼就退了出去,到偏房洗手烹茶。
“那君诏岂是我能左右的?”苏沐晨打袍落座,看见椅子上的裘皮垫子,抬眸看住盛逸云,笑道,“这不,我想送来的父君都送来了,我拦着干什么。”
“要只是这东西,要只是那群宫婢,要只是护国侯的封号,也就罢了。可是,我现在住在落云宫,这些可都作实了我媚主祸国。”说到这儿,盛逸云手指重重的敲着桌子,满脸寒霜,一看就知道气的不轻。
“我知道你恼什么,可是,若山先生经得起流言。”苏沐晨从未见过他这样生气,尤其是那样重的吐出媚主祸国四个字的时候,心里揪疼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又何尝不知道这样不妥,可是,我却无能为力,对不起,我又没能保护好你。
忽然手握成拳,苏沐晨坚定的说,“你信我,你担心的我绝不让发生。”
“义父现在经不得刺激,都罢了。只是,一个从落云宫走出来的人,让我如何在上阳宫的大殿上站的稳。”闭上眼睛深深地吐一口气,睁眼看着苏沐晨,“他的心思我明白,只是他要防的事,根本就不可能发生。”
一路从锦城走到了东青上阳宫,带来的是怎样的目的,那个人不可能不知道。可是他以为他算到的,却根本不是我们想要的。
我来这里,只是相信泓灏,只是相信你。
而今,他一手把我推出去的时候,我还不要,岂不枉费了他的一片算计。
盛逸云眼底一瞬间闪过的光没有避开苏沐晨的眼睛,明明白白的心思,让他的心瞬间就沉到冰凉的湖底,冻结成冰。
“我就是和你这样近,却还是隔着千山万水。”苏沐晨笑容里的苦涩就如同珞瑜给他奉的那杯其心一样,浓的化不开。
“从太子府被接进落云宫的时候,都已经失了我们的本心。”口中熟悉的味道,这样浓烈的苦,根本不及心里的一分,我们的路,早就是身不由己。
“这落云宫只有你配。”苏沐晨放下茶盏,转身看着外面阳光下一片暖色的雪地,身形清冷,“却不是在他是君王的时候。”
“你做了君王,我再不入落云宫。”盛逸云走到他的身旁,伸手相邀,“苏三可愿陪我一游?”
“甘之如饴。”伸手,苏沐晨把他的手握进掌心,拉着他出了门去。
我的无奈,不是没有留住你在太子府,而是宫苑深处,这一切都不是我的。父君把你留在这里,留在落云宫,不过是在提醒我。
我是苏家的孩子,更是暮国的太子。
可是,他低估了我对你的心。低估了你对泓灏的心。
不管是珞城还是东青,不管是飞霞阁还是落云宫,我都敢这样握着你的手,任他们看去、说去。任谁也不许伤害你。
而你,却都只是为那个人。你要护我的心,在父君强行接你进落云宫的时候,怕就已经冷了。要置你于死地的心思,才真的把你推进了那个人的家国天下。就是颠覆了暮国,也不过是我们咎由自取。
我没有拦下你离开太子府的时候,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只是,梦醒的太快,容不得我留恋。
盛逸云感受着他手心里的温度,刚刚的怒气早已经烟消云散。你们之间的算计,我不想知道,只是将我置于此地,我定不会善罢甘休。
接我入落云宫,把我陷入这样境地时候,你就应该知道,你为我铺就的路,终有一日,会让你不得安宁。
落云宫隐秘的往事,落云宫里住着的人。落云宫,将是暮国永远都不会醒来的噩梦。
握住我的这双手,给我的温度,根本不能融化我冰冻的心。
既然你们都铺好了路,我要是不把天下翻覆了,还真就对不起你们批给我的这四个字。
媚主祸国。
这世上,除了泓灏,我再不会原谅。
院子里乱哄哄的人看见从殿里相携走出来的两个人,瞬间安静的跪了满地,一个个低眉顺目,却把那相握的手看得清清楚楚,各自心思。
夜里的上阳宫虽然灯火通明,可是再如何的光亮也照不明心底最晦暗的心事。苏沐晨垂手站在暮王床榻旁,看着他病态的脸,没有半丝怜悯,有的只是怨。怨他自私,怨他狠绝,怨他无情。
“你与他同撵而游,可想过大臣们会如何非议你!”暮王侧卧床榻,盛怒之下气息更是虚弱,才说了一句,就吐出一口血,宫娥们吓得赶忙去擦。
“你接他离开太子府的时候就能想到会有今日。”苏沐晨见他脸色不佳,还是心疼,嘴上却不服软。
“我说过不要去招惹他,你偏偏去接他回来……”暮王粗重的喘着气,气息紊乱,眼睛却一如既往的明亮,“我这一生还不够苦,你偏偏也去招惹。”
“我的心一如父君,根本不能自己了。”终于还是坐到了他身边,轻轻的拍抚着他的胸口,“我接他回来的时候,就决定,他要是愿意,我一生不负。”
“我让他住在落云宫,就是把他推到暮国群臣的眼里,刺得人人都容不下他。你以为我是恨他?错了,我都是为了你。”暮王靠着金丝软枕,心疼的看着眼前的人,自己的孩子,怎么会不心疼,“他不是你的人,你碰了,只会万劫不复。”
“父君,以前他不是我的人,是因为他只是在等那个人。现在,他不是我的人,却是因为他是落云宫里的那个人。”苏沐晨唇角含笑,碎了一地心事,“我就只是想要守着他,他也只是在等待。可是现在,落云宫里的人,已经不是五年前你龙谷初见的那个人了。父君为了保我不被非议,就把他推到众人面前任人指点。以为他就任你摆布了吗?当年那四个字说出口的时候,他就已经失去了所有。而今天,三道封赏,才真的把他推上了不归路。您以为他是真心与我同游?不过是作实了我有隐疾而已。他不在乎我的心,只在乎我的心会给我带来怎样的后果。明天,上阳宫的大殿上,被众人侧目的不是他,而是我。”
“你却由着他、护着他!”暮王深深地叹息。一切都是命,我一直想要掩盖的,却由我一手掀开,是我老了吗,连我现在唯一的孩子也保护不了。
“我不许任何人伤害他。”苏沐晨握住暮王的手,发现那双手已经干老冰凉,垂下眼眸,“父君,我定不会负您所托,请您相信我。”
“罢了,我只能护你到此了。”暮王闭上眼睛,疲累的喃喃,“一切都是孽债。”
苏沐晨为暮王掖了掖被角,起身把床前的两盏银灯灭了,低声吩咐宫娥仔细侍奉,才走出寝殿。
上阳宫前,一身白裘背对宫殿而立的人,站在那雕花的玉栏前,看着那一片白茫茫的宫宇。雪花肆虐,寒风乍起,那个人却站在雪里,不为所动。
“逸云。”走到他身后,苏沐晨轻声唤他。不知道为什么,却不敢上前,这样的背影,遥远陌生。他的心思那么明白的展露在自己面前的时候,竟然会让人窒息。原本,我就是配不起你的人。而今,我是不是连与你并肩也配不起了。
转身,是熟悉的眉眼,却已经没有了温暖。
两个人之间,雪花飞散,看不清彼此的表情。才一步的距离,却像隔着万千屏障,似梦境一样,真实却遥远。
“上阳宫是东青城最高的地方,我曾经在这里想要看到落霞满天的夕阳。现在,我却不想要了。”转回身,盛逸云仍旧看着远处,“从此刻起,我要争一片天地。他们说我是泓灏那个媚主祸国的妖人,我就遂了他们的心愿。”
“逸云……”苏沐晨切切的唤,心里却明白,再也触不到他的心底了。
“义父他提醒了我们,各自该有的命运。”说罢,盛逸云顺着长廊就往灯火的深处去了。
泓灏,是我一直错了吧,以为只要你还是我的那个人,不管他们给我批了怎样的命,我都可以坦然的偎进你的怀里,任他们去说。
今天,踏进落云宫里的那些人,就似一把把锋利的刀剑,把我所有想要掩藏的心事全部刨开。我一直在躲避的,不过就是那四个字。而你,也为了这四个字,推开了原本就属于你的一切。
你想用一个天下,换我一世安稳。
可是,他们谁都不会信我。他们不会叫我安稳,不会叫我就这样靠进你的怀里,他们想要我死。
说了十八年的谎话,在这一刻,忽然觉得可笑。我十八年的人生,就像是台上的戏子,只不过是自己欺瞒自己。
再不会躲开,我要与你争了那天下,亲手叫你为我翻覆了。
既然躲不开命运,我们就一起去面对。
泓灏,你踏上王宫天阙的那条路,我要亲手为你铺就。
苏沐晨直到看不见他也没有离开。
父君的心,我的心,逸云的心。
这一切,可是都被你算尽了?
如果他要,你就去翻覆了吧。我再不能把你交给我的那个盛逸云,还给你。
慕容泓灏,对不起。
仰脸,任雪落了满脸、满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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