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城今年的春,比往年都要热的早些。正月里就褪下了薄袄,只着长褂也未有寒意。倚红院里的那满院子的花更是二月里就已尽开,一片繁盛的春色。还有院子里那一池莲荷,竟早早就开始打苞,满池碧色里红白粉紫甚是娇俏喜人。
暖玉脚步轻缓的踏上娴月湖上的小桥,往水月阁走着。才走到转角处,像是想起了什么,就停下脚步,将手上的东西放在一旁,俯身往湖里看去,只见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花静静的在桥下的碧波里摇晃着,月光泠泠洒落在碧水清荷上,别样的风姿卓绝。
回身,坐在桥边,伸手摸着一旁刚刚放下的东西,一阵出神。
五年前,你命人除了娴月湖里全部的莲荷,连公子都拦不住。我们眼睁睁看着家仆在这湖里整整忙了三天三夜,满满一池碧荷,再无迹可寻。就连记忆里那碧叶连天红蕊吐香的景象也都好似是一场花好月圆的美梦。
没有人知道当初是为什么你执意要这么做,也没有人知道这么多年每年都要清理的娴月湖里,这长桥下的这支莲花,每年都会盛开。可是,我知道。只是因为她的一句话,这一支莲花,才年年复年年的,一直盛开着。
“满池花香都摧残尽了,若连那一抹娇红也没有了,这湖水该是有多寂寞。”窗前轻语,碧水娇红,那一刻,我就知道,你的心,都付给了那个女人。而今,娴月湖娇红又盛,伊人仍在,你却在哪里。
指尖金玉的冰凉,直抵心头的寒冷,冻结成冰。
有些人,默默地看了你一辈子,却不得你一眼眷顾;有些人,只消一眼,便万劫不复。眼泪终究没有落下眼眶,连我自己都知道,我没有了为你落泪的资格。起身,收拾心事,捧着那金玉锦盒,往水月阁走去。
暖玉推门进到内阁,看到杨玭玥站在窗前望着娴月湖出神,听见声响,转过头来,对暖玉微微一笑。
“今日是少夫人生辰,暖玉奉先生令来给少夫人贺寿。”眼角唇边是温柔笑意,一步步走近她身旁。
“逸云?”转身,往门外张望,眼底尽是激动的光亮,却是一转,便平静了,“你倒是会玩笑我。”
“哪敢玩笑少夫人,确实是先生交代的。”双手将东西奉上,笑着说,“当日先生走的时候,把这个留给我,特别嘱咐要我在少夫人生辰当日拿来给您,还要我告诉您,这是他亲手制的。”
接到手里,轻轻打开,只见一枚金丝缠玉的戒指,精巧玲珑。握在手中,掌心有冰凉的触觉。心底却温暖一片。
“看少夫人的样子,先生的东西是送到您心坎里了。”暖玉见她微笑着出神,轻笑着问,“倒是这戒指,是何意,竟让您这样欢喜?”
回身,又望向窗外那一池娴静的湖水,杨玭玥凭窗而立,“得我相思扣,知我相思苦,相思倍相思,相思无绝期。”轻轻的扣在指间,竟是天衣无缝的契合。
南国已是春风送暖,暮国却仍是冰天雪地。明明是在同一个世间,却天差地别。娴月湖上,那一株莲花也快开了,你却还没有回来。娴月湖上,那一池莲荷,也还没有回来。
逸云,知我懂我,天地之间,唯你一人。
手指流连在那枚戒指上,心,流连在远方。
我们都在等着归人。
春日时光总是处处明媚,让人无论在何处,心里都觉得温暖欢喜。
“少夫人,府里来了贵客,老爷请您到前院去。”香杏站在门前轻轻的向里面的人禀报。
杨玭玥放下手里正在绣的锦帕,站起身,携着喜荷往门口去,“是什么贵客?”
“表少爷从谷里来了。”香杏福身行礼,笑嘻嘻的回话。
“落仙?呵……”掩唇轻笑,转脸对香杏吩咐,“快去把少爷的烟霞流转盏取来给表少爷沏茶。”
“是。”香杏福身正准备退去,就见暮雨笑嘻嘻的从长廊过来。
“哪还劳烦香杏去取,暮雨正好在那屋就顺手取来,这就与少夫人同去给表少爷请安。” 暮雨一路走来,莲步轻移,环佩叮咚,暖风留香,确有盛府首席大丫鬟的风骨。
“还是你贴心,走,一同到前院去。”杨玭玥待她将手里的东西递到香杏手中,便伸手拉住她的手一起往前院去。
暮雨一福身,握住杨玭玥的手,扶着她往水月阁外走。
锦城三月,春意正浓,盛夫人在世时最爱花草,在盛府的宅院里处处都植了花草,此时正是开花的季节,随着几人走过,裙角衣带扬了一路的春光花色,甚是美好。
“看你们一道走来,若不是相识,还以为是画里面走出的一群仙子呢。”还没有走出花园,落仙就看见她们,停步站在院子里,待她们走近,笑着招呼。
“请表兄安。”杨玭玥闻言站定行礼,“还没到沁园见礼,让表兄见笑啦。”
“请表少爷安。”众人俯身拜下。
“都免了,”落仙见一群花红柳绿跪拜在万花丛中,一时竟迷得眼花缭乱,摇头叹息,“我可不比逸云,你们这样恍的我眼都花了。”
“我带了烟霞流转盏来,亲手为表兄煮茶。”杨玭玥示意众人退去,笑看着落仙,“倒是表兄有些时日没有来,可是有事情?或是还要去什么地方?玭玥可不敢耽搁。”
“原就是来找你的。”说着手一扬,与杨玭玥并肩往回走,“姑父说我见着你便可,不必去请安了。”
“那咱们就回阁里去。”杨玭玥笑陪着落仙,见暮雨她们不待吩咐便先行往水月阁去,会心一笑。
“当真是在一起久了,连这笑都是一模一样的。”落仙见她笑,也看看走远的暮雨,“暮雨倒是比年前更沉稳了,这掌管着整个盛府后院,确是磨练不少。”
“逸云一走几月,这外面有公爹张罗,家里都是些妇孺,要不是暮雨上上下下的打点,我和妹妹还真是……都是他调教出来的人,个顶个的能干。”杨玭玥提起盛逸云,不由的就摸着指上的戒指,心里暖暖的。
落仙瞥了眼戒指,笑了,“这相思扣到了你处,也是好归宿。”
“表兄见过这个?”听他的话,杨玭玥不由惊奇,“相思扣还是我得的时候给它取的名字,不想表兄竟一语便叫出来了。”
“那你与逸云还真是心有灵犀。”落仙刚看着水月阁前一池清净的湖水,不由叹息,“这里,还是这个样子。”
杨玭玥知道他说的是那一池莲荷,也可惜起来,“当年他究竟是为个什么,我们谁也不敢问。如今,都过了五年多,这里,都寂寞成什么样子了。”
“我来,不过是带你到他身边去。”步上小桥,落仙立在桥头,回身看着门前水岸边的杨玭玥,笑说,“此桥以玭风为名可好?”
“是哪两个字?”杨玭玥歪头一想,也笑了,“表兄倒是抬举玭玥。”
“我只是说了逸云还没来得及做的事。”转身,往阁里缓步前行,“逸云,他的心就如这娴月湖一样,太寂寞了。而你,到这里来了,多好。娴月,玭风,多年前他想做的事,而今,终究还是被命运圆满了。”
杨玭玥站在桥头,看着落仙渐行渐远的背影,恍似身处梦境一般。
白衣胜雪,身姿伟岸,这样卓绝的男子,却怀着那么细腻的心事。
神仙,原来亲近的,就好似在自己的心里一样。
带你到他的身边去。
你们,是在补偿他的不圆满吗?可是,即便我在那里又能怎样,多年前不能做的,今日,一样不能做。
“若你一直都在那里,我们也一直都在这里。”
对岸,水月阁门前,一双如春水般的眼眸,静静望过来。面容平静,身影平静,甚至连风都似平静的。
“我已经走近了,再无后路可退。”一步步,走上小桥,走近水月阁,走近她的家,“就如这玭风一样,我的归宿,终究是这里。”
“仙公吩咐,如何都不要带你到暮国去。可是,我现在能做的,只是带你到他身边去。”落仙垂下眼眸,避开迎面而来的人,轻声说,“我答应你今日来,我来了,却后悔非常。”
命运,真的是我们避不开的,我明明知道,却无力阻止。
只是,你们,可会在某一日后悔。可会在那时刻,怨恨我。
“今春最好的其心,表兄可愿尝尝。”人已在眼前,伸手邀请。
笑,如春日,如春风,如春水,如,一切美好。
我不阻止,我不知道,我也不成全。
我猜到的,不过是人心。我做到的,不过也是人心。
对不起。
抚着胸口,一阵心悸的疼。
情爱,可以生,也可以死,却超越了生死。
我不想懂,却偏偏看见了那个人的眼睛,我不想感应,却避无可避。
我们都是在情劫里的人,不能互救,更不能自救,除了爱,再无路可走。
在那日清晨映雪的朝霞里,我们,再没有一个人,逃得开命运。
推门,水月阁里熏香的香气扑鼻而来,一切都真实的生疼。
“不妨走走看,我们谁都不会承认后悔。”
“心动了,世界才动。”
“你既知心, 我便不惧了。”
相望,会心而笑。
月色皎洁,望眉亭下画屏山,左手边是娴月湖上的水月阁,右手边是姹紫嫣红的倚红院。这样的地方,看得见院落里最美的两处,难怪盛逸云最爱在此处。
站在望眉亭边,看着灯火通明的前院,星星点点与星空辉映,恍惚的如坠梦中。
“逸云?逸云……”
身后声响很轻,还没有来得及回头看,一双手已经环上腰间,有人从背后拥了满怀。
动作很轻,言语很轻,似怕惊醒了美梦一样的小心翼翼。
春风很暖,花香和胭脂香弥漫四周,似醉了。
“夜色很美,却迷乱了人心。”落仙言语很轻,怕她受到惊吓,也不敢动作,任由她拥着。
微颤,身后的人已经松手,退去。
“琼羽失礼了。”
佳人在眼前欠身行礼,满脸羞红的垂首站着,站着也不是,退去也不是。
“我与逸云相似,自小被错认了无数次,你不是第一个,不用尴尬。”往后退了一步,让她好觉得自在些。
“白日里听说逸云少爷来了,我还以为是相公回来了……”
“龙逸云,”落仙坐到椅子上,抬手邀楚琼羽同坐,“我的名字。”
惊诧的眼神看过去,见他一直看着自己,心里一惊,赶忙避开,“这,不想这么巧……”
“尝尝我的茶。”递去一盏茶在她面前,落仙笑,波澜不惊,却也波涛汹涌。
这个人,这双眼眸,这笑意,甚至是这香气,在你靠近我的那一刻我才知道,我等了多久,想了多久。此刻心口澎湃的血液,足以让我在这一刻,幸福到昏厥。
情爱何物,得了的,万劫不复也甘之如饴。
琼羽,琼羽,单单你的名字,就够我爱一生。
“烟霞流转盏,表兄见过姐姐了。”将茶盏捧在手中,就口小饮一口,浅笑,“甜。”
“此茶各心,与逸云的其心不同,一个苦一个甜,到了归处,却又是相同的。”落仙眼神到处,处处都是春意。是天暖了,是心暖了,是天地动了,都不过是我的心,动了。
“相公心里总是苦的。我们都是徘徊在他心门之外的人。”楚琼羽笑笑,放茶盏放于桌上,看着对面的人。月色,灯火,细看之下,他的眉眼也和逸云相似。他竟然也叫逸云,这样的事,我到今日才知道。可是,这个人,却在那个朝霞映雪的清晨里,深深的烙印在心底。不敢去想,不敢去见,不敢去问,不敢去试探,可是,却活生生的存在着。
刚刚,是把你错当了逸云,还是错把逸云当了你。这一刻,这样的问题,我知道,我的心,多走了一条路。
这样的相望,这样的交谈,这样浅浅淡淡的时光,就好似很久很久以前都是这样。你认得我,我认得你,我们是我们,却又不是我们。
两颗心跳的节奏,在这一刻,契合。
却隔了千山万水,是抵达不了的地方。
“听说你最爱牡丹,我带了几株,明天让人送到你的院子里去。”
“倚红院姹紫嫣红开得那样热闹,你还怕我寂寞了去。”
“逸云此去,不知何日能归,你好好照顾自己。”
“在与不在,只要有心,便是归处。”
“但愿,安好。”
“表兄亦是。”
话语随风,清浅的落在画屏山的角角落落,亭子里的两个人时而浅语,时而沉默。却似相识已久的故友,相处愉悦。
月上中天,落仙看着楚琼羽与筱筱进了倚红院,才转身往凝杏堂走去。
岁月,是在你我不觉间就已经匆匆而逝的无奈。岁月,却是让我在这样好的光阴里得遇你。岁月,是我错过了你最美好的年华。
错落的日月,是错落了你我生命之外,但愿,今生我们来得及。
但愿,我们都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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