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斗智

梁今今一时未动，略有些尴尬地瞅了几眼魏坚。

此时，魏坚端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竟然一时看不出他究竟有什么想法。

魏坚脑子有点僵，他平时就是这幅没脸没皮的样子，横行霸道欺负惯了人，头一次遭遇到比自己还不要脸的，心情有点复杂。

他总算是明白梁今今之前那一跪的气势是怎么来的了。

四周安静了一小会。

魏坚忽然抿嘴一笑，说：“各位昨晚上也累了，先在外使府稍作休息……”

黑衣男子一派悠然，见人家没有提及他刚才极度猥琐的一幕，忙说：“不必，江湖人……”话还没说完，就听到魏坚继续说：“……此案牵连了江湖几大门派，夜行人身份不行。朝廷已经派人围了这边准备搜一波，等一切整顿妥当了，届时我亲自送各位离开这里。”

“……”黑衣男子整个人都僵硬了。

这明显是要将他们全体软禁在这里的意思。

七个人当中有人炸了。

“什么意思？朝廷是要软禁我们？这一晚上我们可是帮你们在打，到头来还要被怀疑？”

魏坚道：“这位怎么称呼？”

对方哼了一声，却不搭理魏坚。

魏坚也不跟他计较，低笑了声：“我也不瞒着大家了。祟尸案从第一个案子开始，到现在发生了一共七起案子。其中除了行宫失窃的案子之外，我还从梁姑娘那里听说了一件江湖的灭门案。此案的来龙去脉，白大人到时候会整理清楚。但里面毋庸置疑是有人把主意打到了行宫的头上。”

“行宫对魏朝的意义重大，盗窃行宫尸首等于打我大魏的脸。就算是牵扯到了江湖案，和行宫有关的任何线索，我朝都必须要彻查清楚。”

黑衣男子抬起手，说：“我们是为江湖灭门案而来，毕竟那么多人条人命，总该给他们一个交代。”

魏坚笑道：“所以，夜行人你们要怎么处理，我们就不过问了。”

黑衣男子点头，回头朝其他的六人使了个眼色，扬声道：“既然三皇子是公务在身，我们也给小辈一个面子，在这多待一时也无妨。”

直到那黑衣男子和稀泥一样把人都带走人，魏坚才松了口气。

梁今今有些踟蹰地挪到他的身边，低声说：“不好意思啊，我师父……就是这样的人。”

魏坚一屁股坐在了墙头上，说：“那你帮我去把尸体弄回来？”

梁今今本能地摇头。

“不可能。什么东西到了我师父手上，绝没有再让他拿出来的可能。”

“一具尸体而已，他拿去做什么用？”魏坚是在想不用这些怪异的江湖人拿一具烧焦的尸体当宝是什么心态。

“谁知道。”梁今今斜眼看着他，说：“尸体你就当丢了吧，你接下来要怎么办？”

魏坚叹气，说：“可我也带了人啊，总不能白来一场吧。我皇家的面子不是一般都是最大的吗？”

“……什么时候的事？”梁今今竟然不知道他是真的插了一手。

魏坚想了想，说：“在外面守了好几天了，不然你以为我们闹腾了一夜了，为什么五堰镇上如此安静如鸡？”

“……你是准备要是我这边失败了，就直接围了这里，准备一网打尽？”梁今今问。

“证据其实白癸手上早就有了，但是元刚背后有人在指使他。我就想着一定要一锅端了，不然这事没完没了。”事已至此，魏坚也没有什么好瞒着的了。

不过他有点懒得解释。

梁今今看他翻身从墙上下去，连忙跟在那后面。

“然后呢？”

魏坚回头看了她一眼，失笑说：“然后什么？”

“你是怎么安排的，安排了谁，是不是你手底下养的人在给你办事之类的？”

“你这话可不能乱想，盛京三皇子平日里只会一件事，那就是混吃等死。只有家里老子才能喊得动我。而且通常都是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老是半路出点岔子。这次也多亏了梁姑娘相助，不然回去少不得挨顿骂。”

毫无预警地被捧了一把，梁今今却只敢感觉到他捧得极其敷衍。

话题忽然之间又绕了回去。

“那你这回要是拿不到行宫尸体带回去，怎么办？”梁今今又问。

魏坚连听了她两次提到这个严肃的问题，心里多少知道她是真的在担心，于是勉为其难地跟她解释了一句。、

“拿不回去就拿不回去了。他还能拧了我脑袋不成？”魏坚嘴上说极其轻巧，仿佛真的天塌下来有比他高的人垫着。

梁今今却盯着他绷紧的嘴角，一时陷入了沉思。

魏坚和梁今今一前一后先回藏尸间了看了一眼，发现人已经走光了，又去了厅上。

才看到白癸一个人坐在主位上发呆。

两人大大咧咧地进去。

魏坚往他的对面一坐，看到白癸合着的双眼，眼皮抽动了下。

大厅里面安静如鸡。

白癸缓缓地掀起了眼皮，看了魏坚一眼，说：“李安庆和另外两个大理寺捕快带着元刚先回大理寺了。”

魏坚应了一声，牛头不对马嘴地问了一句。

“案子都理顺了吗？”

白癸道：“都差不多了，我临时写了一副折子让李安庆带回去，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在上面。邵大人一看便知。”

“只查案，不断案？你这个探花懒得有点出奇。”

白癸叹气说：“这里又不是衙门，顶多算是个驻地的驿站，你见过驿站能升堂吗？”

这推托的功力也有那么点深，魏坚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坐在一边闷声自己倒水喝的梁今今，忽然说：“哎，对了。一会可能梁瑞会带一些人过来。现在梁姑娘那边已经有一批人落脚了，你再安排一下？”

正在喝水的梁今今一口茶喷了出来。

魏坚闻声朝她看过去，故意似的问：“我之前没告诉你吗？”

梁今今恼羞成怒。

“没有！我爹来干嘛！你们不是把我平安无事的消息都传给他了吗！”

白癸在一边拧着眉埋怨他道：“你不给我出点难题会死吗？梁瑞过来做什么？”

“自然是为了这里的事情，我既没权，又没势。要是没个由头直接去找人借兵，人家可能要当我造反了。”

白癸意有所指地看了他一眼，说：“又不是什么大案，借兵做什么？”

魏坚道：“梁姑娘请来的人帮我们打退夜行人就够了，那么端人家老窝的事情，自然就是我们自己的事情。我又没本事，只能去找有本事的人。”

白癸脸色绷得死紧，说：“你少来！皇上派你办事，一兵一卒都不给你？”

魏坚脸色一敛，做出了一副委婉的表情，道：“我这不是爹不疼娘不爱吗？我那英明神武的父皇大概觉得我三头六臂，特别能干。”

白癸懒得说他了，直接把他的谎言撕开，说：“皇上要真派你来，就不会给邵安施压。你是借着祭天之夜宰相府出事，故意借事找事吧。”

“我有那么闲吗？”魏坚回地模棱两可。

白癸说：“有时候我是真觉得你特别闲。”

魏坚觉得自己有点冤。

“真不是。那天晚上他老人家大半夜忽然做噩梦醒了，头一件事就把我这个倒霉蛋宣进去陪聊。然后说起了祟尸案，他还跟我说，这三年来，总有行宫的人来他梦里哭诉。你自己想想看，有人跟你说这些事情的时候，你怎么想的？”

说着或许无心，但听者就会有意。

白癸将信将疑地瞅他，说：“可你说过是宫里那位亲口让你来办的事。”

“哎哟，我随便说的你也信啊。”魏坚高声笑道，仿佛没看到白癸想弄死他的脸色。

这时候忐忑不安的梁今今问了一句：“我插嘴问一句——我爹他们现在在哪？”

梁瑞此时正在五堰镇外，去往盛京必经之路的山岔口道上。

茶铺老板第二天再见到那名行为胆怯的主，殷勤地将店内最好的茶点排了上去，肖映瞪圆了眼珠子，看看对面的梁瑞，再看看身边坐着的周统领，脸被憋出了一层薄红。

梁瑞是个官，察言观色一把手。

看对面的小兄弟憋着话不敢说，再看他眼神总黏在面前的点心糕点上，立刻回头对茶铺老板说：“麻烦店家给这位小兄弟打个包，他还有事，不能耽搁。”

茶铺老板哪敢怠慢，立刻回头进去拿了个方便放点心的油纸袋，三两下装好，恭敬地双手俸给了肖映。

肖映怯生生的看了他一眼。

梁瑞一双眼睛笑成了月牙儿，和蔼地说：“吃吧。”

肖映仿佛得了令，接了店家手里的点心，起身就走了。

“……”周统领在边上无奈地摇头，看人走远了，才低声说：“三皇子府上就没个正常点的手下使唤吗？”

梁瑞笑道：“周统领，你有所不知。这位小兄弟腿脚极其灵活，话又不多，跑腿的活儿没有比他更合适了。三皇子现在情况复杂，为了我梁瑞的事亲自跑到这种荒山野岭，也算是天大的恩惠了。”

周统领意外地瞟了梁瑞一眼，心想这位宰相大人说的是客套话还是心里真是这样想的。

找女儿和卖面子借兵可不是能挂上等号的人情往来吧。

梁瑞抬头四顾。

要说这五堰镇可真是名副其实的荒山野岭，举目望去，周围除了山还是山，而且还都是光秃秃的，毫无生气。这一家茶铺反而像是凭空生出来的黑店，诡异的不太正常。

梁瑞压低了声问：“周统领，您带的人……”

周统领道：“照三皇子欣赏吩咐，分散潜入了五堰镇外的猎户当中。”

“那这里……”

“这里就你我二人，还有这茶铺的店主。”周统领瞥了一眼对面正小心窥视着他们的茶铺老板，心想这人是头一回见官差吗？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仿佛他们是来打家劫舍的。

梁瑞又跟周统领坐了许久，耐不住好奇，问道：“我们在这坐了一天了，就那小子来去跑，三皇子没说什么时候动手吗？”

周统领还是那一副颇有些无奈的表情，瞅了梁瑞，忽然低声说：“早就动手了，只是宰相大人您不知道而已。”

一天前，周统领已经带着他的八百精锐来到了这块地方。那时候茶铺还紧闭着大门，外面的桌子都没有影子，一行人鬼鬼祟祟地隐没在山林中，和山林中的影影绰绰混为一体，失去了踪影。

在梁瑞来到这里之前，精锐兵已经抓了一批不明来历的人，正按在他们出京后的营帐内，等着所有人到齐了，一并收拾。

按理说，统帅带人出来办事，手下们在外辛苦干活，他在营帐内运筹帷幄，兼调度和发令就够了。

可他心里总觉得有点问题。

对于常年行伍出身的人来说，今次的这趟任务只是大材小用而已，根本达不上用兵这种程度。这三皇子的用意让他心里有疙瘩，他必须要亲自跟那三皇子会个面，把事情弄清楚不可。

最后一道信息传回来，周统领才起了身。梁瑞见状，问：“都妥了？”

“妥了。”周统领一挥手，示意传令下去，收兵回营。远远地瞧见了肖映又奔回来了。

他索性转了个身，等着肖映飞到面前，小心地把手里的信交给自己。

周统领开信看了一眼，忽然笑出声，道：“这三皇子，要拿我当枪使就早说，还非得整个压轴。”

梁瑞一脸懵逼，他以为周统领一直在当枪使呢。

周统领回头，朝梁瑞抱拳，道：“就让周某送梁大人前往外使府一趟吧。”

梁今今的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梁瑞的声音了。

白癸连忙起身，拖了一把一副死样的魏坚，说：“走走走。”

“急什么，都到门口了，还差这几步路？”

他们还在厅上，外面的人已经进来了

梁今今一看她爹真来了，吓地直往白癸他们身后躲。

梁瑞刚进来，先找到了躲在后面的梁今今，也不跟她急，先恭敬地跟着周统领一起给魏坚行了礼。魏坚白了白癸一眼，心想，看吧，刚才那几步路就是走地冤。

白癸作为这里最低品阶的人，自然只有给人行礼的份。梁瑞的目标是梁今今，白癸躬身的时候看到自家女儿，登时眼睛都亮了。

魏坚这时候轻咳了一声，说：“梁大人辛苦，先让梁姑娘陪您去歇一会吧。后院梁姑娘的师父也在，正好都是熟人，好说话一点。我这边和周统领还有些话要说。”

梁瑞现在满心都挂在梁今今身上。

忙说：“走走走，正巧我也有话要跟你师父他们说。”

梁今今不情愿，说：“你自己去吧，我要留在这。白癸他们还在说案子的事情呢，你来瞎搅合嘛。”

梁瑞脸一绷。

魏坚这时候说：“梁姑娘此言差矣，这次要不是梁大人出面，靠我这点薄面可请不来周统领。”

梁今今怀疑地看梁瑞。梁瑞索性拽了梁今今，仗着体型优势把人给拖走了。

剩下的三人各自找了位置坐下。

周统领看了一眼白癸，道：“这位想必是新科探花郎。”

白癸躬身。

“正是白癸。”

周统领也不跟他们多做客套，直言道：“我会亲自来这里，三皇子心里应当有数。”

魏坚就知道周统领会过问，嘿嘿一声傻笑，说：“那什么，周统领一向是禁卫军里面镇营之宝，我就借您的气势用用，看看能不能让有心人稍微收敛一些。”

周统领听完他废话一大箩筐，只听进去了有心人三个字。

“什么人如此大胆？这五堰镇虽说偏了一些，可好歹也是天子脚下。”

魏坚低声道：“隐修会，周统领可曾听说过？”

梁今今一路被梁瑞拖到后院，见四下无人，才压着声说：“你这个死孩子，怎么把你师父也招进来啊！”

梁今今满心的冤屈，被梁瑞一说，顿时憋屈得不行。

“那还不是师父的错！是他自作主张……”

梁瑞小心地捂了她的嘴，说：“你师父在哪？我去跟他说说话。”

梁今今拖着人往里面走。

梁今今带来的七个人安静无声地坐在院子里，每个人都占了一个角落，各干各的，一生不吭。不走进去，压根就不知道里面还有这么多人。

梁瑞一进去先给吓了一大跳。

坐在最外面的黑衣男子起身，说：“梁大人。”旁边的六个人悄无声息地进了背后的大门。

梁瑞擦了把汗，也不把那黑衣男子当外人，过来就说：“怎么这么多人都在？我说，你们还是赶紧走。那三皇子魏坚可真不是好惹的人物。”

黑衣男子朝梁今今看了一眼。

梁今今也过来，问道：“我看到周统领也过来了，那不是驻守盛京外的军队吗？”

黑衣男子顿了下，脸上的烟雾终于化开，露出一张俊秀的脸。

“什么时候来的？”他若有所思地问。

“昨天就来了。”梁瑞道：“这帮人多是混惯了沙场的，什么江湖还是海湖他们一概不管，这回来动手，表面上是因为我的面子，多半还是因为三皇子自己。”

梁今今看不懂他们到底在搞什么明堂，多嘴问了一句。

“这个祟尸案有那么麻烦吗？”

“你要说麻烦确实挺麻烦的，因为牵扯到了行宫。那可是大魏朝的禁忌。”

梁今今诧异地看了自家师父一眼，忍不住想起魏坚之前问她的话。

“师父，徒儿斗胆问您一句，为何您一定要行宫的尸体？”

黑衣男子面露难色，片刻耐着性子说：“这事说来话长……”

梁瑞急忙打断了他的长话，说：“别，先别说了。咱们没时间在这瞎扯。今今她师父，惹谁都不要惹兵，那都是些豺狼虎豹，一旦咬住你，你就完了。跟混江湖可不一样。”

黑衣男子点头。

梁今今忽然说：“师父，把行宫的尸体交给我吧。我最近留在这里。等风头过了，过阵子我会找机会带回去。”

黑衣男子垂头看他，半晌后松下了一口气，说：“好吧，就给你一个面子。等我们走了之后，你告诉那小子，可别得意，下次小心别载我手上。”

厅堂上，白癸目瞪口呆地听完了魏坚算计，实在没办法把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隐修会跟一名耍嘴皮子的无赖牵扯到一起。

周统领问道：“只为了行宫的一具尸体？这也太……”小题大做四字对于久经沙场的周统领来说，无疑就是这帮人吃饱了撑的最佳写照。

可他觑了一眼三皇子，一瞬间又改了话。

“……太不像话了。”他说。

魏坚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说：“周统领有所不知，江湖人邪术颇多，你看一个祟尸案就让民间传得沸沸扬扬，搅得皇上日夜难安，结果过三年才水落石出，期间牵连了那么多的无辜百姓。”

周统领点头，说：“确实是要防。三皇子顾虑的周到。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再小的小事，为了大魏江山，我们也得仔仔细细去防好了。”

魏坚笑道：“只是辛苦了周统领跑这一趟，若非牵扯到隐修会也……”

“哎，三皇子严重了，再小的事，也是我们分内之事。”这客套都摆成套了，一点都不像个惯常沙场的武人。

这时候，梁今今从门外跨了进来，她故意在门口踟蹰了两步，然后跨步叫来，说：“我师父说门内有急事，让我过来询问一声可否放行。”

魏坚和周统领对视了一眼，周统领忽然起身，说：“时辰也差不多了，要不我代替三皇子送送你们，这荒郊野岭的，我们的人熟一些。”

梁今今面色一凛，她下意识地朝魏坚看了一眼。

魏坚正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梁今今仿佛豁出去了。

“那个行宫尸体我会亲自送回行宫，还请周统领派两个人给我用用。”

周统领微微露出些诧异，转头看梁今今。

“这……”

魏坚低笑出声，说：“那就有劳周统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