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韶北的外婆家跟叶韶北家是同一个村的,属于不同的生产大队,外婆家在木皮槽,叶韶北家在新屋,两个生产大队之间隔着两座大山,原本只有一条青石山路连通两个村。
国家推进村村通工程之后,有一条硬化的马路将两个生产大队连接了起来,两个地方的人相互来往,可以青石山路这条捷径,也可以选择走平坦的马路,只是需要多绕半个小时。
开着越野车,叶韶北一家人花了不到二十分钟,便抵达了外婆家门前的马路上。
村里人已经陆陆续续有人在帮忙,外婆家门口围了很多看热闹的人,叶韶北一家人挤进人群后,叶母柏秀敏直接扑倒在床前嚎啕大哭起来,叶韶北的眼睛也是瞬间变红。
叶韶北无意间发现,舅舅柏建军鼻青脸肿地站在一边,看向自己一家人的目光有点躲闪。
耳边隐隐传来议论声,叶韶北听了片刻后,他看向柏建军的目光充满了怒火。
叶韶北本来就在纳闷,外婆虽然已经快七十岁了,但是她一直身体很健朗,担粪、锄地、耕田什么重活都干,也没听说她生病,怎么好好地会突然间去世。
听到满屋子的责骂声,叶韶北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来舅妈离家出走之后,外婆便心事重重,多次劝说舅舅出去将舅妈接回来,未曾想舅舅非但不听话,反而在家大吵大闹,让外婆很是伤心。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个月,外婆眼看就要七十岁大寿了,她却选择了上吊自杀。
看到外婆脖子上那道深深的勒痕,叶韶北无法想象外婆到底是遭受了什么样的痛楚,才让她不得不选择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性命。
“柏建军,你这个畜牲,你枉为人子!”
“要不是担心婶婶没人送终,我今天就不是扇你两耳光这么简单,我直接送你去见阎王!”
“我今天将话撂在这里,以后你要是敢喝酒,我见一次打一次,免得你马尿喝多了横死在外面!”
……
突然间,一道高大的人影从屋外走了进来,他跟叶韶北一家招呼一声,便指着柏建军破口大骂。
刚刚进屋的人名叫柏建国,是柏建军的堂兄,也是化龙村的村长,典型的山里人性格,热情善良又嫉恶如仇,叶韶北对这个堂舅也是又敬又怕。
在柏建国的厉声呵斥下,柏建军嗫嚅着不敢说话,一直低头看着地面,面红耳赤地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姐,婶婶走了未必不是一种解脱,你也不用太伤心,你先帮婶婶换上寿衣吧。”柏建国吼了柏建军几嗓子后,将柏秀敏从地上扶起,低声说道。
在村人的帮助下,外婆的遗体被抬到了堂屋,堂屋中早就铺了一床外婆生前的被褥,柏秀敏等女性家属合力帮忙外婆换了寿衣,入殓师则是帮忙清洁面部,将脖子上的勒痕很好地掩藏了起来。
柏建军在村里的人缘和口碑太差了,以至于很多人看向他的目光都是嫌弃,甚至憎恶。
叶韶北甚至怀疑,要不是有柏建国这个堂舅在,村里人是否愿意前来帮忙外婆办丧事。
母亲跟外婆感情很深,她到了外婆家后,凄入肝脾,悲从心来,几乎不能理事,一直都在哭泣。
叶文德跟叶韶泽则是性格木讷,站在一旁打下手。
叶韶北不懂农村丧事习俗,只管掏钱,将所有的事情全权委托德高望重的堂舅帮忙处理。
当叶韶北将几条硬黄天子塞进柏建国的手中时,柏建国不由惊讶地瞪圆了眼睛,要知道化龙村的村民能够抽十块钱一包的龙凤呈祥已经很满足了,叶韶北拿出来的却是五十块钱一包的硬黄天子。
“大舅,您也知道我是外婆带大的,大学毕业后未曾好好孝顺过外婆,所以这一次外婆丧事的所有费用我都包了,就当是弥补我这些年没能尽孝的遗憾了。”叶韶北一边说话,一边将红包塞进堂舅的手中。
按照化龙村的习俗,死者的亲属是不能亲自收礼金的,所有的钱财都是交由亲属们信得过的金官负责收取和开支,叶韶北看得出来,外婆这一次的丧事是堂舅担任的金官。
“好,你舅舅拿不出钱,我还担心你外婆这一次的丧事办得寒酸,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柏建国瞪着叶韶北看了片刻,脸上多云转晴,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说句难听的话,农村办丧,除了亲戚,村里人图的就是那两包烟。
柏建国即便威望再高,让村民们免费帮忙,村民们也难免会兴致不高。
叶韶北直接拿出硬黄天子作为杀手锏,众人想不热心都不想。
当帮忙的村民们一个个拿到硬黄天子,又得知这是叶韶北的手笔后,叶韶北的名字很快便在人群中传开了,然后扎灵棚的扎灵棚,摆酒席的摆酒席,外婆家外面的坝子上呈现出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
尤其是镇上最出名的戏班子赶到化龙村木皮槽,开始卖力地演唱时,原本寂静的化龙村瞬间热闹起来。
外婆丧礼的规格和气派瞬间拉高,无论是亲人还是外人看向叶韶北的目光都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色彩。
看着戏班子在舞台上卖力地跳舞和唱歌,台下全是嗑瓜子看热闹的村民,叶韶北心中生出一种荒谬的感觉,原本悲伤沉重的氛围,怎么愣是让这些人弄出了欢庆的气息?
不过村中办丧事,但凡有点经济实力的,都会邀请戏班子前来助兴,久而久之,竟然成了村里约定成俗的事情,叶韶北也不好说什么。
相对于卖力演唱流行歌曲的戏班子,叶韶北更喜欢一直坐在灵棚中的阴阳先生。
阴阳先生穿着道袍,戴着道帽,一手打镲,一手敲木鱼,嘴唇一张一翕,好像在唱,又好像在念,叶韶北凝神倾听了半天,也没听清楚他在念什么,只觉得阴阳先生念起来朗朗上口,韵味十足。
注意到阴阳先生在念唱时,眼睛一直瞟着面前桌子上的本子,时不时地翻动一下,叶韶北忍不住好奇地瞄了一眼。
然后叶韶北看到了书写整齐的一列列毛笔小楷:此是我造听我断,一要人丁千万口,二要财宝自盈丰,三要子孙螽斯盛,四要头角倍峥嵘,五要登科及早第,六要牛马自成群,七要南北山府库,八要寿命好延长,九要家资石崇富,十要显贵永无疆。
舅舅柏建军则是恭敬地跪在棺材前焚香升表烧纸,脸色肃穆,神态虔诚。
阴阳先生每打一次镲,柏建军则要往阴阳先生面前的碗中扔一次钱,柏建军早就准备了大把的零钱放在裤兜中,每次都是五块钱十块钱地扔。
阴阳先生则是盯着柏建军的裤兜,嘴中好话不断,两个人似乎在较劲。
很快,柏建军兜中的零钱就不够用了,叶韶北的母亲柏秀敏连忙塞了一把零钞到他手中。
又是十几分钟过去,叶韶泽也不知道从哪换了一把零钱递给柏建军。
当柏建军兜中再次被掏空时,他终于恼了,大声道:“差不多就行了啊,我家中什么情况您又不是不知道。”
“你们家大学生有钱。”阴阳先生瞟了叶韶北一眼,轻声嘟囔道,不过看到柏建军紧握的拳头,他终究还是没敢继续要钱,而是提着铜铃站了起来,柏建军则是提着装有五谷杂粮的篮子跟在他的身后。
阴阳先生边撒边念:一散东方甲乙木,代代子孙食皇禄;二散西方庚新金,代代子孙斗量金;三散南方丙丁火,代代子孙早登科;四散北方壬奎水,代代子孙大富贵;五散中央戊己土,代代子孙寿比彭祖。
外婆家的房屋由三间土屋组成,中间为堂屋,左边为厨房,右边则是卧室,其中厨房所在的屋子被隔了一个猪圈出来,卧室所在的屋子则是被隔了一个仓库出来。
阴阳先生洒遍了包括猪圈和仓库在内的几间土屋,柏建军为首的亲人则是在后面跟着走了一圈,最后跪在门边焚香升表烧纸磕头。
丧事的流程是繁琐而复杂的,叶韶北跟着走了数十道流程后,觉得头大,心想还好有阴阳先生和那么多村中长辈帮衬着,要是自己负责丧事的话,恐怕要闹出天大的笑话。
当太阳隐没在山林之间,落日的余晖在云间瓢泼成一幅幅彩色的油墨画时,叶韶北盯着那金灿灿的火烧云一阵出神。
隐约间,叶韶北似乎看到了外婆在地里劳作的画面。
叶韶北每次到外婆家做客,他都能够感觉到外婆毫不掩饰的爱。
因为代沟的存在,外婆不知道自己应该跟外孙说什么,面对叶韶北的询问,她总会很有耐心地解答。
当天空最后一抹彩色消失不见,天色完全变暗时,叶韶北转身走进了外婆的卧室,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窗户的方向。
那里有一个14英寸电视机大小的相框,相框里面密密麻麻的全是照片,那些照片绝大部分是叶韶北的,只有一两张是表妹和表弟的。
“外婆很喜欢你,你高中毕业后很少回家,你外婆便每天盯着相框发呆,你表妹表弟出生后,她便跟表妹表弟说你的故事,让他们俩向你学习……”母亲的声音突兀地在叶韶北的身后响起。
听到这句话,叶韶北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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