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家只剩了自己一个人。
青鸾用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才终于逐渐接受这个事实。
这段时间里,大多时候她都神情呆滞,也有几次忍不住大哭。每每此时,出现在她身边的都是菀妃,温言宽慰,抑或静默陪伴,对青鸾照顾得真是无微不至。是以三个月后,青鸾终于开口唤了她第一声“菀姨”
在宫中的生活,对青鸾来说是别无二致的,只因她的走动范围只限于菀妃所居的惠安宫,便仿若从前丞相府的大院。而且宫中往来惠安宫的人极少,平日里除了几个在菀妃身前服侍的宫娥并内侍,几乎见不着旁人,因此对青鸾来说,并没有多少身处皇宫的感觉。
而青鸾年纪虽小,也依稀懂得菀妃似乎并不受宠,因为她在这里几个月,一次都未见当今皇上来过。
“菀姨。”她心头藏不住话,终于找了一日开口问菀妃,“为什么我能活下来?”
彼时,菀妃正细细指点她的绣工,闻言一怔,许久却只是轻抚青鸾的头:“许是,上苍有好生之德吧。”
好生之德?可是偌大的云氏家族,为何偏偏留下的是不起眼的她?
她是云家最小的子女,年不过十三,而且众位兄弟姐妹中,最大的异数,就是她。
只因她生得极其普通,模样只勉强算得上清秀,连众位哥哥姐姐的一分也及不上,也因此,她曾几度被怀疑究竟是不是云家人。然而父亲却罔顾外头闲言闲语,最疼最宠的就是她,家中哥哥姐姐也都待她极好,是以她虽生得不美,心头却从未有过半点卑怯。
“那我又为何能进宫来?是因为你吗?”青鸾追问道,“因为你去求了皇帝,所以才将我带进宫来,是不是?既如此,也是你求皇帝饶过我性命的?你若能求得皇帝让我不死,为何不能求他放过我爹娘,放过我哥哥姐姐?”
“青鸾。”菀妃低低唤了她一声,眉目之间,流露出些许无奈与哀凉。
偏在此时,门口突然响起男子清朗的笑声,依稀还带了一丝嘲意:“好个不知好歹的丫头。”
青鸾闻言一怔,身子不自觉便绷紧了。深宫之中男子的声音,莫不是……皇帝?
菀妃见她猛然捉紧了自己的手,知她心头想什么,安抚的笑笑,随后抬头看向门外:“老三,你要进来便进来,莫要躲在外头装神弄鬼,吓坏了青鸾。”
门口随即出现一个人影,年轻男子一袭天青锦袍,约十七八岁的模样,却已是长身玉立,缓步而入。
青鸾只见此人生得极好,眼如丹凤,眉似卧蚕,鬓若刀削,分明是一绝世美男子,却又见他似笑非笑道:“娘娘莫非觉得儿臣说错话了?你好意救了这丫头,她却得寸进尺,言语之间竟还有指责之意,实在是……大逆不道!”
青鸾不禁咬了下唇,瞪大眼睛看着他,神情之中满是敌意。
年轻男子再度笑出声来:“我只道娘娘拣了个小姑娘回宫,今日方才知,原来是只小刺猬。”
“老三!”菀妃语气之中终于带了一丝怨责,示意他住口。
青鸾却已经站起身来,扔下手头未绣好的手帕,拂袖而去。
“可知我费了多大力气将她哄好,你作甚这样招她?”菀妃拿手在他头上一点,恼道,“还是离宫几月,在外头心都玩得野了,将宫中规矩都抛到脑后了?”
“娘娘,儿臣这可是在帮您。”三皇子花无暇偏头笑起来,“您若一辈子像这样将她捧在手心上,她迟早还是要死的,当初拼命保住她,也不过是白费心机。”
菀妃闻言,先是一怔,随即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她还小。外头像她这么大的女儿家,哪个不是被父母捧在掌心……”
“娘娘。”花无暇眸色微微沉下来,“早些成长,才是对她好。”
青鸾第二日问了服侍自己的宫娥若欢,方知那男子竟是当朝三皇子,名唤无暇。当今皇上花胤共有皇子九位,这位三皇子母亲殁得早,外祖父亦家道中落,因此并不见得受宠。然而这位三皇子却偏偏与同样不受宠的菀妃交好,形同母子,时时过来探望。
青鸾蹙着眉听了,也不作他想,低了头继续研究手头的琴谱。
菀妃虽说只是她娘亲多年未有联系的金兰姐妹,然而待青鸾却如亲生女儿一般的好,教导方式亦与别的贵族女子无甚差别,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种种皆需涉猎,只因青鸾现如今还未能适应宫廷生活,因此并不送她去旁处,而是留在身边亲自教导。
青鸾从前对这些东西从未上过心,如今学起来也只觉得艰难,断断续续的弹完一首曲子,却见旁边的若欢早已捂住了耳朵,不忍听。
“很难听吗?”青鸾开口问,而若欢却极其诚实的点了点头,青鸾顿觉无力,悻悻扔掉了琴谱,靠在琴桌上唉声叹气。
“岂止是难听,简直不堪入耳,折磨死人也!”
花厅门口突然传来男子低笑带嘲的声音,青鸾猛地抬头,花无暇正站在门口,眼角微挑地看着自己。
他今日穿了一袭月白色的锦缎长衫,黑发高高束起,身上并未有多余环佩吊饰,有些随意,长身玉立的模样倒显得公子如玉起来,只是配上那脸上的神情,青鸾却只觉得不伦不类,平白玷污了一身好颜色。
若欢见他到来,忙的行了礼,随后跨出厅门去传茶。青鸾却依旧只是坐在琴桌后,低下头后便不再看他,只间或用手指一根根的拨弄过琴弦,百无聊赖的模样。
“这样一把绝世古琴,可是有灵性的,再被你这样玩弄下去,它怕是该哭了。”花无暇自顾自坐下,片刻之后,挑眉开了口。
青鸾极其不明显的撇了撇嘴:“反正哭的不是你——”
话音未落,只听“铮”的一声,青鸾尚未回神,脸上忽然一阵刺痛,只是电光火石之间,竟痛得眼泪都涌了上来,定睛一看,竟是琴弦突然断裂!
顾不得眼泪还在眶中打转,青鸾猛地站起身来:“是你弄断琴弦的?”
花无暇淡淡瞥了一眼她脸上被琴弦割出的血痕,笑着摊了摊手:“我几时动过?是你自己说的,反正哭的不是我,与我何干?”
青鸾捂着火辣辣泛疼的脸站在那里,到底年纪小,只觉得丢人,又疼,眼泪终于还是落下,转头背着他低低的哭起来。
半晌过后,身后方有衣料窸窣之声传来,那人站在她身后,绢子却递到她眼前,声音依旧带着玩味:“还哭?本就生得不好看,若然再花了脸,以后只怕是嫁不出了。”
青鸾闻言愈发羞恼起来,回身拍下他的手:“不需你管!”
这一下,脸颊上的泪水竟浸入了伤口,顿觉刺骨之疼,青鸾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捂脸蹲到了地上。
花无暇随她蹲了下来,笑了一声,道:“我对你并无恶意,何以你这般抵触我?”
“你是皇帝的儿子,皇帝不是好人,你也不是好人!”青鸾一时不防,将菀妃教导过的“谨言慎行”四字全然抛到脑后。
“唔。”他淡淡应了一声,竟然不恼,只是微微扬起眉来,“那你可知,为何你口中的这些坏人,却要比你认为的好人活得久,过得好呢?”
青鸾怔住,抬起眼眸望向他,湿漉漉的睫毛有些凌乱的覆在眼睑上,眸子通透清澈,虽已历经大变,却分明还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女娃。
“努力让自己做一个恶人。”花无暇抬起手来,将丝绢覆上青鸾的眼眸,挡住她的视线后,嘴角勾起凉薄的笑意,“只要你坏得过他们,狠得过他们,那时死的,就不会再是你的亲人。”
门口传来匆匆的脚步声,若欢捧茶进门,第一眼看见的便是青鸾脸上的血痕,一声惊呼之后,忙将青鸾拉到了菀妃殿中。
菀妃一面心疼的给青鸾脸上敷药,一面担心会不会留下疤痕,却忽听得花无暇在一旁低笑出声,顿时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
青鸾此时还想着花无暇先前的话,只觉得似懂非懂,一片迷茫之中,抬头去看他,却只见他温和浅笑着,眸中虽有嘲意,然而却并无恶意。再想起他先前与自己说话的内容与语气,心中忽然莫名一噤,背上一寒,已经微觉害怕起来,忍不住往菀妃怀中靠了靠。
菀妃自是不知先前发生了什么,只当是花无暇使坏,怒道:“老三,看你把青鸾吓成什么样子?你若再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仔细我不饶你!”
“是是是。”花无暇忙笑着答应道,“娘娘教训得是,儿臣再不敢了。”
菀妃这才又低下头来,轻声问青鸾:“可还觉得痛?”
那药膏敷在脸上,凉凉的,倒不觉痛。青鸾摇了摇头,靠在她的肩头,又忍不住看向花无暇。
这男子,生得这般俊美模样,成日温文带笑,真的就只是如此吗?
花无暇低眉啖了口茶,再抬眸,便只见青鸾怔怔盯着自己瞧,墨玉般的眼眸一转,道:“待你脸上伤好了,我带你去外头转转,权当是赔礼吧。成日困在这小小的惠安宫内,实在是没什么意思。”
菀妃一听,唯恐青鸾受惊,正欲喝止,却忽觉青鸾头动了动,她低头看时,青鸾也抬头看着她,仿佛是在征求她的意见。
菀妃轻轻将她护在怀中,想了想,终于道:“也好,你三哥性子活跃,你多跟他一处玩,想要什么便跟他说,实在不需要客气。”
三哥?青鸾看着他,眼眸忽然一黯,又往菀妃怀中埋了埋。
花无暇只是笑:“娘娘惯会收拾儿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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