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新人笑

第三十五章 新人笑

那一晚,我和袭茹伺候在殿外,直到箫声停止时,已是第二日的卯时。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一个帝王,可以为了一个女子,用情至如此地步,不存在任何利用的感情。

但,即便如此,他却也有着不得已的苦衷。

先帝那道遗诏,始终是悬于他和她之间的一柄利剑。

而,他视她如命,宁愿选择疏远,也不愿意,这命被‘剑’所夺。

那么,对于后宫中其他现在看似容光无限的娘娘,还有,即将选秀入宫的女子,是幸或者是不幸呢?

不论幸或者不幸,她们都已成为名册上的秀女,这一步既然踏出,就再无回头的路。

包括,我那同父异母的妹妹,澹台姮。

不管,她是配于景王,还是留于宫中,对于父亲来说,都是最值得欣慰的事。

这代表着,他在周朝将有所依傍。

无论皇上抑或景王,无疑,是周朝最尊贵显赫的男子。

他始终认为,只有最尊贵显赫的男子,才能配得上澹台姮。

而她,也的确是极美的。

眉眼和我没有过多的相似之处,是另一种婉约的美。

仿同,白玉兰一样的娇柔,可,只有我知道,这份娇柔背后的真相是什么。

她的狠和厉,惟有,我这个名为姐姐,实为妾室女儿的人,才体会得到。

澹台姮五岁那年,父亲曾送她一个陶瓷娃娃,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娃娃,白白的瓷上绘着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以及粉红的小嘴。

这个娃娃对于她来说,显然并不能吸引更多的注意力。

自幼,她得到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也使她养成了喜新厌旧的脾性。

不过两个时辰,她就玩厌了丢弃在一边。

而对于我来说,那个娃玩却有着最新奇的诱惑,因为,童年,陪我长大的,不过是屋前一些母亲栽培的花草,母亲离世后,那些花草成为她留给我的唯一财富。

所以,对于这个娃娃,当我看到她,就这样被扔在雅阁的暖褥上时,我不自禁地,伸出手,去触了一下她的脸。

瓷很冰,但,心底,刹那,却很快乐。

但,这份快乐很快便随着娃娃的破碎一并粉碎。

澹台姮出现在我的面前,她洁白的手夺过那个娃娃,‘呯’地一声,瓷娃娃被砸得粉碎,她高傲地说:

“你是下贱舞姬生的孩子,被你碰过的东西就是脏的东西,我不会要!”

一小块碎瓷击中我的手臂,因为是夏日,我只穿着薄薄的布衫,顷刻,那血,便流了出来。

滴溅在雪白的碎瓷上,于是,我童年关于幸福的憧憬也如同这一地的碎瓷一般,再难拼凑完整。

手臂的伤痕慢慢的退去,心里有些地方碎了,就再难消失。

我知道,那块碎了的地方,是关于亲情的。

母亲去后,那个家于我,再无任何亲情可言。

所以,当父亲决定把我送进南越后宫那年,我虽然年仅十三岁,可,既然家已不是家,或许,真的没有什么可留恋的。

唯一,心里有的,只是,漠然。

这份漠然,最后,反成了我在南越后宫,接近与世隔绝状态的唯一精神支柱。

我走在通往储秀宫的甬道上,心里,百转千回的,依旧是过往的回忆。

空气里,永远弥漫着各种鲜花混合而成的馨香,就如同宫内的诸妃一般,花团锦簇地,只是待那一个赏花人。

零落成泥,辗做尘,即便香如故,却终是熬不过隔年期的。

三年一度的选秀,是未入宫美貌少女的希冀,也是宫内诸妃心底的禁忌。

手里,端的是紫檀的托盘,上面,是宫里的惯例,皇上赏给今届秀女的香囊。

不过是一个没有任何图案的锦缎制成的香囊。

诸秀女需在大选那日,在香囊上绣上花纹,并填上自选的香料。

这无疑是最先会引得君皇注意的一道关键步骤。

所以,当我捧着托盘出现在储秀宫时,今年经过宗仁府层层筛选后的十名秀女已躬身立在那边。

她们统一穿着水粉色的宫装,青丝盘成如意髻,并无过多的首饰,均是同色的绢花。

我走至她们跟前,因她们身份还只是秀女,所以,都姗姗然向我俯身行礼。

但,也由于她们是秀女,这个礼不过是带着象征的意义,更多,是冲着我手上的托盘,代表的圣恩。

“各位秀女,我手中托盘内置着的就是皇上赏给各位的香囊,六月初六大选时,各位需在香囊上绣完图案,并填好自选的香料,献于皇上。可明白了?”

我语意缓柔,听进她们的耳中,却是不一样的味道。

她们均福身谢恩:

“民女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隆恩?听到这两字时,心底湮起一抹哂笑,映到脸上,仅是唇边得体的微笑,我的眸华拂过那群秀女,在不起眼的角落,看到我曾经的妹妹,澹台姮。

对,是‘曾经’的妹妹,从南越国破,冼玉宫失火那天起,我就是重生的墨瞳,再不是南越的丽妃澹台婳。

澹台姮在一众的秀女中,并不起眼,她刻意低下螓首,让她的美貌在此时显得不那么张扬。

难道,亡国,真能改变一个人的性格?

把她昔日的骄纵,蛮横,狠厉一并改变?

我不这么认为,她愈是安静,愈是淡然,我愈嗅到一种危险的气息。

而这个女子,很可能就是景王的侧妃,念及此,心,突然有一丝的抽痛,以至于我捧着盘子的手,稍稍有些不稳。

“嬷嬷,把这些锦囊分别交予诸位秀女。”我吩咐一边伺立着的嬷嬷们,以掩去心思的沉重。

“是。”

两个嬷嬷忙上得前来,一人接过托盘,一人分发这十个锦囊,得到的秀女无不再俯身谢恩,这次的俯身比之前那次,更是虔诚,纤纤素手接过的,仿佛就是打开后宫最辉煌灿烂地位的钥匙。

我注意着角落中的那人,当她接过香囊时,美貌的脸上,仍旧没有一丝的波澜,静到,似乎,她本就是如此淡泊名利之人。

但,我知道她不是。

自被父亲送进宫后,我就再没有见过她一面,两年未见,她的美越发出尘,而我,在深宫的冷落中,渐渐磨掉的不是心志,应该还有部分女为悦己者容的期盼吧。

所以,当景王看到她时,或许,真的会动心,收她做了侧妃。

可,我又不愿景王也是如玄忆般深情之人,宁愿他是绝情冷漠的。

女人,果然言不由衷,口是心非。

我唇边的笑意愈深,而那两名嬷嬷也已发完香囊。

此处,该没有我什么事了。

一如,她们日后若被玄忆选中,正式成为宫内主子之后的较量,也与我无关一样。

端着托盘出来,我明白,我的心,没有办法,做到象景王期望的那样,成为她的替身。

在那晚,亲眼目睹玄忆对于她,蕴着如此深浓的情意时,唯一仅剩的尊严,不容许我这么低微地去分享属于另一个女子的爱。

因为那份爱,或许永远只是虚浮地转嫁在我身上。

我不愿,更不要!

思绪纷纷间,差点撞到一人的身上,我稍稍稳住,余光瞥到,那人袍底的祥云靴,周朝,只有近亲王爷才可穿祥云靴,这人的身形,显然又并非景王。

但,不论他是谁,我做奴婢的,若不记着行礼,便是犯上。

“奴婢惊扰到王爷,请王爷恕罪!”

“不妨事。”他的声音有着让人无法忽略的磁性。

此时,我才闻到,他身上有淡淡的清莲香。

这股味道,陌生,但又有些许的印象,我却回忆不起来,究竟是在哪里闻到过这种香料。

我仅能福身,等着他先行过去。

“你是御前宫女?倒真识得眼色。”

“回王爷的话,奴婢正是御前宫女墨瞳。”

他的语音随着我的声音骤然变沉:

“墨?你姓墨?!”

我不知道,这区区一个姓为何引起他如此之大的反映,何况,这姓,不过是当时我胡诌出来的罢了。

“是,奴婢姓墨。”

我低眉敛眸,隐隐觉得,周遭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起来,凝固中,分明涌动着一丝骇人的戾气,比之当日的景王,亦尤胜之。

他没有再说一句话,他的视线仿佛胶着在我的身上,许久许久,方扬长而去。

我不明所以地抬起螓首,那深青的背影,终让我记起他是谁,在南越郦歌台前,让景王俯首是瞻的摄政王。

他,原来也离开南越,返回周朝。

我到储秀丽宫已有半个时辰,不由加快步子回昭阳宫复命。

禁宫的甬道,软石铺就,着布履而过,却是咯脚的,只不知,那各宫的娘娘,丝履踏过时,是否也会觉到一样的咯脚。

念及此,忽自嘲一笑,各宫娘娘,上了主位,便有肩辇代步,又怎会无端端的走这几许路呢?除非,往御花园赏花,那,又是自当被论。

回到昭阳宫,夏初的景致更姹紫嫣红,因移去桃树,那一隅略显空荡,花木司就在庭院两侧,增种不少花木,来抵消那一隅的空落,可,这样,反倒,愈显出那一隅的寂静来。

我甫抬眸,忽见一绿衣丽人从正殿台阶上姗姗而下,按着时辰,该是玄忆用完午膳,略做歇息的时候,那丽人赫然是蘅泠宫的淑妃沐烟蕊,她一直甚少露面,每月,旦凡轮到侍寝,也容色淡淡的样子。

而,自从那晚开始,玄忆停翻牌子至今。

那么,她来昭阳宫,难道是为了数日不见君王之故吗?

抑或趁着君王撂牌子,妄得些许的圣恩?

“参见淑妃娘娘,淑妃娘娘万福金安!”

她似被我惊了一下,怔怔间,才道:

“免礼。”

我起身,眸华不经意掠过她的脸上时,竟,看到,那里,有隐约的泪痕。

正午的暖阳下,烁出几分晶莹,她的素手执着丝帕,目光中,是让人无法忽略的悲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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