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离开姑苏

姑苏如今正属春季，景色正好，傍晚的渡口很热闹，那一条长长的弄堂里到处浮着槐花的香气。

有卖酥饼的老头挑着两担子糖酥穿街走巷，那一声声的“桂花…糖糕…”

从巷子里悠悠远远地传来，透出分外的苍凉与悠长，仿佛是沉淀在这古老弄堂里的亘古岁月一般。

梨落见周嬷嬷正要下船，就说了句，“嬷嬷，去买桂花糖糕啊。”

周嬷嬷扶着她的手下了船，回头应了声，“是啊，姑娘最喜欢吃桂花糖糕了，这一去云梦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看了看日头，又说，“姑娘快下学了，你仔细瞧着点。”说完匆匆就去叫那卖糖酥的老汉。

姑苏乃水路抗战前线，码头上自然是人山人海。

因南徐女中放得早，琳亭便送锦瑟到码头。两人皆是一样的服饰，上身白衣，七分宽袖，露出一截凝雪的皓腕，下身是藏青色的裙子，圆头小黑皮鞋，洁白的棉纱袜。

锦瑟向来体弱，便披了那藏青色荷叶边的云肩。

梨落远远瞧见锦瑟来了，忙笑着迎上去，一句“姑娘…”还未说出口，就见一辆车疾驰而过，正要撞上锦瑟。

锦瑟本侧着身子与琳亭说话，转过头来看到那车正急速迎面朝自己驰来，不由吓得“啊”的叫了一声。

这一撞可不得了，惊险万分，琳亭吓得只大声叫起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一只手拽过锦瑟，她体态轻盈，那人只轻轻一携，便将她揽了过来。

她额头浸出了一层冷汗，惊魂甫定，只见那辆车擦肩而过，扬起微微的尘土。

梨落这才松了一口气，忙跑上前来扶她。

只见那男子仍抱着锦瑟，锦瑟抬头时正与他四目交织。

她刹那间满脸绯红，灼若桃花，梨落忙喝道，“你是谁，怎敢这般无礼？快放开姑娘！”

那男子这才察觉到，赶紧放了手。

锦瑟瞧他定定立在地上，面上遮了层黑布，煞是奇怪，而眉宇间却透着磊落分明。

他却恣意轻薄地说，“下次当心点，想入我怀里的佳人可不少！”

“你这浪荡子弟，休得胡言乱语！”梨落抬起眉眼瞪了那男子一眼，转身替锦瑟理了理衣衫，说，“刚才好险，姑娘没事吧？”

锦瑟微微摇了摇头，“你这丫头，说话也不注意着点。”随后从容地走到那男子面前，道，“多谢你。”

那男子“嗯”了一声，轻轻笑说，“丫环不懂事，姑娘倒是懂礼的。”却抬起头来朝远处望了望，向锦瑟微一颔首，压低帽子往集货箱堆里匆匆一闪就没了人影。

琳亭望了他一眼，吐了吐舌头道，“这人真奇怪，穿得怪，跑得也怪。”

锦瑟转过头，旋即就看到一队持枪的士兵咋咋呼呼地扫街而来，闹得一路尘土飞扬。她握了握琳亭的手，淡淡道，“走吧。”

于是扶着梨落一径上船去。

她立在船头，只见那队士兵已吆喝着走过来。

琳亭啧啧埋怨道，“一整天的抓革命党，不知道又是哪个倒霉的遭了罪？”

说话时那队人已上了船，正要一舱一舱的搜罗。锦瑟她们恰在最外舱，所以那为首的队长便把烟头灭了踩在地上，走过来，很绅士的说，“打扰了，上头吩咐的，怕混进了什么闲杂人，所以一应人员要严查。”

琳亭正因那男子的轻薄傲慢而心里不痛快，这时又听到他说出那么冠冕堂皇的话，秀气的眉宇间满是不悦之色。

锦瑟瞧她欲冲上去，忙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走上前，对那人轻声道，“长官请便就好，只是希望兄弟们手下能轻点。我们赶着去云梦，只怕耽搁了时辰，到云梦祈宅天色太晚，祈伯父会不高兴。”

那队长听到云梦祈宅，眉头不禁皱起来，神色间略有怯色，只问，“云梦祈家，是祈督君吗？”

琳亭眼波一闪，忙走上前来，笑道，“是啊是啊，这位就是祈督君的侄女，因老太太想念侄孙女儿，特意派人接了她去云梦小住的，”扬手向船的另一头遥遥一指，继续道，“你瞧，那不是祈督君的潘副官吗？”

那队长瞧过去，果然是祈家的人，忙转过头来赔笑道，“既然是祈督君的亲戚，哪会有什么闲杂人等？”说着便极威严地转身对士兵道，“走，去别处！”

待士卒列队下了船，他又转过脸来，笑道，“打扰了。姑娘，请！”

锦瑟微微点头笑了笑，自顾扶着梨落低头往船舱里去。刚进舱，便看到先前救她的男子，坐在那里，很悠然地啜了一口水。

梨落一惊，怕叫出声来忙捂住了嘴，就去瞧锦瑟。

她眉宇间静水无波，仍旧淡淡地对梨落道，“你先出去看看还有什么要备的。”

梨落应声挑帘出去，锦瑟与琳亭一道走进舱里，坐在那男子的对面。

琳亭忽然笑起来，“先生，你的胆挺大的！”

那男子“哼”地轻笑了声，眸光渐渐看向锦瑟，说，“有姑娘替我担待，我怕什么？”

锦瑟淡淡的道，“我原并不知道你躲在这儿。只是若让他们进来搜，折的是祈伯父的面子。”

那男子转了转手里的杯子，突然爽朗地笑起来，“好一个冰雪聪明的姑娘！”又扬唇一笑，眼睛里闪过一丝亮意，“你叫什么？”

锦瑟抬起头来，淡淡问，“刚才是你挡了那些士兵吗？”

那男子一怔，继而深深的笑道，“我叫…赵钱孙李，周吴郑王。”

琳亭本在喝水，听了这话嘴里的水差点没喷出来，锦瑟不禁也莞尔一笑，“那我只能叫冯陈褚卫，蒋沈韩杨了。”

他见她笑起来，眸光如水，淡秀恬静，更似有一缕幽香馥郁袅袅，非兰非麝，直侵入他的鼻尖。

他的心莫然一动。

她又微笑说，“这里有一套戏班子的衣服，你拿了去，快走吧。”

他只望着她，半晌不语，过了片刻，才说，“多谢了。”

锦瑟微微摇头，说，“你救我一次，我帮你一回，只希望我们后会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