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雨潇潇,江上归舟稀疏,皆乘着夕阳落下的余晖,江岸渐渐沉寂,独有一家酒肆,歌舞正盛,袅袅余音自小窗向外溢出,但凡爱听小曲儿的食客,皆被迷醉。
他本随着巡城御史安大人四处视察一番民情,却堪堪被这声音弄得一时乱了心智,抬眸望去,楼中站着一位妙龄少女,肤若白雪,玉指握着小锤敲打在面前的花鼓上,句句绝美的花鼓词却令他一瞬间恍惚。
他想起了她,她也会唱花鼓词,而那个歌女所唱的,正好与她是同一曲。
他望望天边绵延的晚霞,忽的生出一丝苦笑,她早就死了不是么,这个世上,怕是再也没有像她一般有着绝妙琴技的女子了罢。
他在江岸驻足了许久,随在身后的巡城御史安之庆有些不耐烦了:“王爷若无事,可容下官先行告退?”
安之庆从来就是个急脾气,又是心直口快的,他听完后面朝江水,淡淡答道:“你先回去吧,本王还有些事要做。”
安之庆得了便宜,见他依旧面向江水,连揖也没有作便安然走了。
安之庆年过而立,家中有妻有子,而他沐臻才十六岁,封王不过才两年,朝堂之中风云莫测,他只能算是初出茅庐,被如此对待也是人之常情。
这样想来,景王只是一个虚衔虚位,只是可怜了他的王弟,才十二岁就做了皇帝,朝纲被太后外戚牢牢把握在手中,他沐家的手里什么也没有。
自他父皇过世后,就再也见不到那个温柔慈祥的母后了。
当他的思绪还停留在从前的时光中,那江畔酒肆中的歌声竟缓缓停了,觉察到似乎出了异样,他步到小窗外,再次往里瞧去。
只见那歌女摔倒在地,一张脸惨白,双眸里满是惊恐,旁边一位食客粗着脖子骂骂咧咧的:“贱人!大爷我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气!十两银子替你赎了身,不跟大爷走也要走!”
歌女死死趴在地上,眼里愤怒而绝望:“……绝不!”
男子一听立马来了气,一个巴掌挥了过去:“老子二钱银子买你一晚也不肯,替你赎身也不从,你个小贱人……”
刚要落下手肘时突然被一阵古怪的力道掀到一边,男子正奇怪,不料才一个微微侧身,脚下竟一晃,“咚——”他居然被人狠狠地扫落在地上!男子发出“哎呦”的呼痛声,整个人都摔倒了。
沐臻收回手中的白折扇,往前迈了一步,举手抬足间满是傲然之色,他从小习武,应付这些市井之徒绰绰有余,朝地上呼痛的男子看了一眼,他神色复又转回漠然,薄唇只吐了一个字眼:“滚。”
那男子那里还顾得上什么滚不滚,扶着腰匍着门框,口中不断叫骂,尽是些难以入耳的市井秽语,一边骂一边从门口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门外暮雨渐密,男子一下便被湮没了。
身下坐着的歌女似乎正小声地啜泣,泪一点点滴在脚旁,晕出一朵朵不小的泪花。
他皱皱眉,从怀里随意拿了一张银票给她:“替你自己赎身。”
那歌女愣了愣才接下,摊开那张银票——“公子,请留步……”她出声唤他。
他已经快要步到门外,闻言回头看她。
歌女泪眼婆娑,一双杏子般的美眸波光流转:“渠苏消受不起这一千两的雪花银,还请公子收回银票。”
沐臻有些微微诧异,这个自称“渠苏”的女子,倒还有几分气节,可他转念一想,从来他出门都不爱带琐碎的物件,有时连银票也懒得拿,更别提碎银了。
“我只有银票。”他淡淡地解释,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说完便转身走了。
踏出酒肆的大门,顿觉神清气爽,只是这雨比方才还大了些,出门也未带随从,这一趟怕是又要淋雨了,他又是苦笑,皇室血腥他都不怕,何况是这潇潇的暮雨呢?
迈步踏入那绝尘的烟雨之中,他突然想起那个名叫顾青怀的女子,亦是在这样一个霏霏Yin雨的季节,带着她的琴与歌声,闯入他的视线。
顾青怀是左相之女,而左相之于他,又是极为重要的存在,左相顾淮曾为他的授业恩师,如今,他已是太后外戚党中势力颇盛的一支,这多少令他有些尴尬,朝堂之事,实在叫人头疼。
思绪正凌乱,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女子的话语:“公子请留步!”
他幽幽回眸,却仍是那名自称渠苏的女子,她撑了一把天青色的油纸伞,立在不远处的一块石碑旁,见了他忙道:“雨天寒凉,就请渠苏送公子一程。”
到现在他都还记得那把天青色的油纸伞,让他想起那名立在烟雨中的女子,她满脸来不及拭去的泪痕,以及一双充满期盼的双眼。
“渠苏出身卑微,难以入眼,多谢王爷青睐。”
这是她入府后对她说的第一句话,那时她看他的眼里,便多了些不同,他想,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感激吧。
凡尘俗世太多纷扰,他也不知道为何想让这名女子留在府上,或许只是偶尔想怀念一下那把天青色的纸伞,又或是想听那些缠缠绵绵的花鼓词,毕竟,顾青怀她,已经不在这个世间了。
他本想就此度过自己的一生,可在听了渠苏一曲花鼓词后,他便不想再听第二遍了,渠苏唱得实在是好,可是总是少了些东西,他望着她手中的小锤微微出神,末了才道:“以后还是别唱花鼓词了。”
她扬起的手臂愣在半空,下一个音迟迟未敲出。
“有些东西,我给不了你。”他淡淡地说,一如他初见她那日般的淡然语气。
他知道那些是什么,可是生逢乱世,朝纲动荡,外贼猖狂,他能留意的,不能仅仅是儿女私情。
渠苏不解,蹙着眉头:“那你为何要把我留下?”
他默了默,只好抬眸答道:“……不为因果。”
渠苏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他的话竟让她一时无言以对。
“你先走吧,本王累了。”他说完便转身离去,原谅他有些话是有着说不出口的苦衷。
回头,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另外一张脸,顾青怀,她究竟,还是离他远去了。
就在他以为自己的一生就如这般匆匆逝去之时,太后将他召进宫中,那年十六岁的他,第一次知道他的母后早在几年前,就为他定下了一门亲事,他讶异,错愕,当他知道对方是富可敌国的富商之女时,他明白了。
北冀一族边疆蠢蠢欲动,而本朝正值改朝换代之时,国库空虚,没有充盈的钱财,哪里打得了胜仗?
“无论你允不允下这门亲事,陈家嫡女你都一定要娶,因为你是王爷。”这是他母后对他说的话,他才终于明白这座沉闷的皇宫给他带来了什么,一个尊贵的身份,也是一个无形的枷锁。
原来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他不能娶自己心爱的女子。
他莞尔,一切都是命。
那年细雨绵延,他回首遥望万里江山,莫名心悸漫过他的心扉。
入冬时节后下了第一场雪,京城银装素裹,寒风凛冽,他对着国库司吏送上来的账本,神色又黯淡了几分,账面上的数字很大,国库日益充盈,只有他才知道个中缘由。
是他,点头允诺下这两年后的亲事,陈家的那位嫡女,从今以后,就是他未过门的妻了。
京城落雪,边关严寒,北冀族犯边疆势头更盛,几日便又攻下一座又一座的城池,朝中人再也坐不住了,而他的王弟沐子钰,此时还不谙国事,朝纲起伏跌宕,一时竟有些飘忽不定了。
几番虚情假意的推选过后,他被顶上了风口浪尖。推辞不好,逃脱更不可能,他是王爷,是一国之中高高在上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何况他自小习武,带兵出征一事再也不能推脱。
“沐臻定不辱使命,带领我军将北冀倭族赶出我永昭国土!”他当众立誓,可只有他一人才知道这誓言是有多么的空虚诡异。
北冀族素来以凶残嗜杀为傲,此去出征,不知几年几月才能回归故土……抑或永远不再回来,就此埋身于边关漠漠黄沙之下,做一只守护故土的幽魂,也不用再去迎娶那陈家的嫡女,不用背负这么多,想到这里,他居然有几分释然,若是有幸死在战场,他大约就不用面对那些纷扰的俗世了。
俗事纷繁。
出征的前一月,渠苏潜心礼佛,替他求来一串开光檀香木佛珠,待到她亲手交给他时,举国的军队已是蓄势待发,他穿上寒光甲衣,在刺骨的寒风中听见远方号角吹响,回首那一抹红颜却淹没在人群中,他手中握着那串佛珠,忽然觉得有些愧疚。
“苏苏,等我回来。”这是他第一次唤她苏苏,他知道等待对一个女子来说意味着什么,她也才及笄,能有多少时光能经得起挥霍?
是他太过自私,为了一个早已死去的人,却将另一个无辜的女子留在身边,他是不是很残忍,也很残酷?
他承认,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爱过她。
大漠遥远酷寒,边塞苦绝,那一段艰难卓绝的岁月,他永远都不会忘却。
鲜血洗染盔甲,马革裹尸,刀枪铿鸣,他在边塞学到的东西是在京城之中无法比拟的,在战场上与北冀的穷凶极恶拼杀,回军营与将士们共饮边疆的浊酒,放眼望去,这里有的,只有绵延无际的黄沙与扶摇直上的狼烟。
他竟然开始,有些想家。
拼杀了整整一年,终于告一段落,北冀一族暂时撤兵,但并未排除卷土重来的可能,他们一直驻守在边疆,确保边疆百姓的安康。
那年他十七岁,比之十六岁的自己,他明白了许多,他开始庆幸自己没有死在疆场,因为他还要守护这片天下,他要守护的东西,实在太多。
边疆渐稳,可祸不单行,此时的南方却传来旱灾的消息,朝中大臣忙于朝纲脱不开身,太后旨意他前往南方巡视一遭,持续时日一月左右,并不会碍到边关的安宁,他瞅着打下的疆土日渐牢固,便也动了去南方走一遭的念头。
南方旱灾,北方连年战乱,天灾人祸接踵而至,他忽觉身上的担子重了不少。
快马扬鞭三日三夜才赶到南方的一个小城柳江,一行十几人皆染尽风霜,风尘仆仆,面上都能掬下一把风霜,他亦不能幸免,面带倦容,淡青色胡渣布满下颏。
大伙意欲找间客栈投宿,兜转许久,发觉城内饿殍竟占半数以上,百姓个个面色饥黄,形容消瘦,他坐在马上巡视着城中的百姓,怔忡着如何才能解决问题,听闻这两日旱灾未定,偏北的一些农庄里又闹了蝗灾。
想及此他眉头皱的更高,他不可能置百姓的生死于不理。
柳江城满城萧瑟,绿意全无,天气晴燥,毫无将雨的痕迹,也没有一丝风,几片薄云死气沉沉的悬在天穹,他微眯双眼,看来这样的天气,怕是半月都见不到雨了。
视线缓缓落下,他愣了愣,只见街角那边人头攒动,有别于街道上的冷清,多是些衣着破败的平民,举着手里的布袋或是瓷碗在口中在嚷叫着什么。
他下了马,将随从与马留在原地,缓缓步过去打算亲自上前一探究竟,还没迈出去几步便被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娃娃冲撞了,那男娃娃仿佛毫不在意,高举手中的破布袋子,口中大声嚷着:“姐姐求米!求米!!”
他稳住身形,有些诧异,一个小小的孩子居然这样对待他堂堂王爷?
他皱皱眉头,一把将那男娃拉到一旁问道:“你们在求什么米?”
那男娃心下急躁,嘟着嘴没个好气:“你是哪个?不要妨碍我拿米!若再迟一步,米就要分光了!”说罢便转身朝人群深处跑去,沐臻大臂一揽,再次将他拎了回来:“告诉我,谁的米?”
荒灾之年开仓赈灾,没有朝廷的批准,很容易笼络人心,不排除乱臣贼子的可能。
小男娃摇着手中的布袋神情慌张:“你你你再问,米就真的没有了!那姐姐每三日来一回,这一回错过,我们一家子又得挨三日饿了!”
每三日来一回?哼,他错过了什么?若真的是笼络人Xing趁火打劫的乱党,他是否应当将其当场诛而杀之呢?
他夺过男娃手中的米袋,对他道:“你在这等着,我去替你求米。”
三两步便离去上前,也没顾那男娃娃的感受,他定要看清楚这施米之人究竟是谁,若真的是乱党头目,他定不轻饶。
人挨人人挤人,被人推过来挤过去的感觉真的好难受,几只沾满污秽的脚落在他洁白的衣襟上,嘈杂的叫喊声瞬间仿佛将他拉到另一个世界。
终于艰难地挤入人群最深处,他提着布袋往前一看,面前是一个身着鹅黄外衫的少女,甜甜笑着一边施米一边招呼着:“别抢别抢,都有啊,人人都有!!”
她手里的米袋轮番递出,颊边生出数朵笑靥,令人一瞬间恍恍然。
眼神干净地没有一丝杂质,她仿佛是天然雕饰而出,不带一丝矫饰,不带一丝遮掩。
如此干净纯粹的女子,实在是世间少有。
“姑娘究竟是哪家的千金?”人群中有人问,也不知是谁。
“对啊对啊,姑娘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亦有人附合着问道。
她昂着头傲然一笑:“你们不用记得我,记得我爹就好,他是青州的陈大胖子!”
青州?他忽然觉得有些耳熟……这地名仿佛是在哪里听过,听那少女说什么陈大胖子,更觉熟悉,青州陈姓人家,能如此富庶的,似乎只有一户。
青州茶商陈辅,富可敌国,膝下长女陈缘,年方十四。
他对她的认识,似乎就只停留在这里,他从未见过她的容貌,更别说有机会接近她,长年的征战已令他忘却了儿女的私情,只知疆场上泛着冷光的矛戈寒衣。
“喏,这是给你的。”
他还在神游之时忽的被一声清脆的嗓音拉回了现实,眼帘中眉眼皆笑的少女天真地望着他,软软的手掌中央正捧着一把白米打算往他的米袋里倒。
“阿九,你看你都饿成这个样子了,下一回我过来定给你带一只烧鹅!”她扬扬眉毛,看起来似乎很愉悦。
阿九?她一定是将他认成另外一个人了,他心下有些无奈,刚要开口解释却再次被她打断:“阿九阿九,下回我来记得带我去柳江的画舫里玩玩……”她咧着嘴笑得没心没肺,“千万别告诉我爹哦!”
他一时不知搭什么话,直到米袋便渐渐填满,她还是没能将他认出来,想必那阿九也是城中的一个难民,只是与她的关系非比寻常而已。
她,就是他日后的王妃?
直到很多年过去后,他都依然深深地记着他初见她的画面,他认出了她,而她懵懵懂懂,就这样莽撞地闯入他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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