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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三,整个世界还是一片喜气洋洋的过年气氛,陶奇却载着熊梓迦急驰在往殡仪馆去的路上。

车里的气氛有些沉闷,陶奇开着车也不甚专心,不时看一眼熊梓迦。熊梓迦面无表情,一直目视着前方,脸上跟平常一样,画着精致的妆容。

这妆,是陶奇看着她画的,在她接到她爸爸即将离世的电话以后。彼时,他俩正在露台上穿着T恤拖鞋吹晚风,熊梓迦难得的素面朝天,披散着头发,极是休闲。在接到电话之后,沉默了一瞬,而后平静地对他说:我们回家吧。

之后,他收拾行李,她便坐在镜子前化妆,一丝不苟,不紧不慢,好像刚刚她是接了一项工作,她要光光鲜鲜地去见客户。她从来就没有过忙碌的时候,永远都是美丽而从容,包括此刻。

只是,她没有再说一句话。

第一次,陶奇不知道她心中作何想。他知道她跟家里人关系不好,但父亲即将离世,她还是有点难过吧?

“熊……”他轻轻咳了一声,“如果心里不舒服,就说出来吧。”他本想说,如果想哭就哭出来吧,可是,他真的无法想象熊梓迦哭起来是什么样子,他见过各种各样时候的她,强势、睿智、果断、欣喜、愤怒、端直、魅惑,偶尔也会像个小女孩那样娇嗔地追着他满房打转,可是,当真是没有见过她哭起来是什么样子。她美得如一朵玫瑰,一朵无论风雨阳光都铿锵开放的玫瑰。

熊梓迦涂了睫毛膏的长睫毛颤了颤,还是什么都没说。

陶奇无奈地暗暗叹息,继续开车。

他俩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走在医院的走廊里,便能听见轻轻的啜泣声。陶奇是来过医院的,知道泣声的来源是哪个病房,下意识想加快脚步,却发现身边的人仍然不紧不慢。陶奇觉得,自己从前还是太过自信,到底是不怎么了解熊梓迦的。

随着她的步伐不紧不慢进入病房,便能听见泣声中夹杂的低语,“燕子就回来了……就回来了啊……”

病床上躺着弥留的老人,面色灰白,张着嘴,吸着氧,唇色也是颓败的灰紫色。病床边啜泣的是熊梓迦的母亲,侧影老态,且消瘦。

那一刻,陶奇看见熊梓迦脸上些微动容,浅浅的一句,“妈,我回来了”,打断了熊母的啜泣。

“燕子,你回来了!”熊母转过身来,脸上泪痕斑斑,绝望中一丝欣喜。

熊梓迦抱住了母亲,然而,下一个瞬间,熊母却把她拉到了病床前,颤颤地对病床上的人说,“老许,燕子回来了……回来了……”

陶奇这才知道,原来熊梓迦的父亲姓许,她不是跟父亲姓的。

而熊梓迦脸上那些微的动容,也在这一瞬间消失殆尽,变得冷漠而僵硬。

病床上的老人眼角滚出了一滴泪,嘴张着,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勉力抬起手,似乎想要握住熊梓迦的手。

熊母抓着熊梓迦的手往老人手里递,“燕子,你爸爸就想跟你说声对不起……”

没想到,熊梓迦却用力抽回了手,紧抿的唇和冷淡的眼都在表达她的抗拒和漠然。

熊母瞬间流泪,“燕子,他到底是你爸爸!给了你生命!”

熊梓迦的目光淡得像看着一个陌生人,“我来,是因为你,不是因为他,我没有爸爸!”

床上躺着的人,眼中聚起的那点光,在熊梓迦这句话后终于散尽,手垂落,床头柜监护器上的心率迅速下降,而后,归于平静。

“老许!”熊母大喊。

再无回应,病床上的人张着嘴,睁着眼。

死不瞑目。

熊母顿时崩溃了,哭着大喊老头子。

熊梓迦冰冷的表情,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办白事的时候,熊梓迦也是一样的态度,虽然没有化妆了,但衣着讲究,形容依然精致,引来议论无数。

“这是老熊家女儿吧?”

“哎哟,怎么打扮成这样?”

“就是,跟来参加婚礼似的……”

“你们不知道,老熊家这个闺女就跟没有一样,从来没喊爸!”

“那可真是不孝……”

“就是,听说老熊家老头住院,这闺女从没去看过。”

“不是听说这家女儿可赚钱了?给老熊很多钱花啊,还给老熊买老大一套新房子。”

“赚钱有什么用?人品不好!你们知道吗?这都三十岁的女人了,也不好好嫁个人,成天在外面跟各种男人厮混……”

“啧啧,那她那些钱只怕也来路不正……”

“可不是,还不都是当小三二奶得来的,成天打扮得跟个妖精似的……”

议论声音不大,却隐隐约约地,都进了陶奇耳朵里,陶奇气得,当场就要过去质问,被熊梓迦一把拉住。

陶奇也知场合不对,但他心里那口气哪里消得下去?用眼神狠狠瞪了那群妇女一眼,那些人倒是接受到他眼里的恶意,扁了扁嘴,不出声了。

熊梓迦并没有像寻常孝女那样下跪上香,更别说哭了,她杵在灵堂就如没见到上面那张遗像一样,这样的态度,当真是连来往悼念客人都不如。期间不知多少人背地里议论,听见的没听见的,熊梓迦始终我行我素。

最后,在老人下葬以后,在熊梓迦给母亲买的房子里,熊母对着老人的遗像,再度崩溃,“你为什么就不能原谅他?他都这样了你还不原谅他?我都原谅他了,你还这么固执干什么?”

熊梓迦没有说话,任由熊母斥责,也任由熊母捶打她,直到熊母发泄完了,她才拥抱着熊母,“妈,搬去跟我住吧?”

“我不去……”熊母冷静下来,“你去吧,我不要你陪,我想一个人待着……”

“伯母,先……吃点饭吧?”陶奇给端上热气腾腾的饭菜。熊母自然是没心情做饭的,熊梓迦又不会,陶奇手脚勤快,很有眼力见的,一早就忙活开了。

熊母看看陶奇,默然点了点头,“谢谢你,放下我等会吃,你们先走吧,也没什么事了。”

两人几乎是被轰走的,回去的路上,熊梓迦轻道,“这几天辛苦你了,也……让你看笑话了。”

陶奇一愣,“怎么会?”

熊梓迦连续漠然僵硬的脸终于裂开一丝苦笑,“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冷血无情?”

“不会。”陶奇立刻否认,他的确没有,只是觉得好奇。

熊梓迦瞟他一眼。

“真的没有。”陶奇一脸认真地补充,“咱俩什么关系?别人不懂你我还不懂你?你的所言所行,纵使离经叛道,在我看来,都有你的理由,不了解的人有什么资格指指点点?”

“指指点点的资格是有的,谁也管不了别人的嘴里说些什么,只是我不在乎罢了。”熊梓迦眼中波澜无惊,有着一种看破的坚定和冷淡。

陶奇是十分相信她的这份睿智的,反倒是他,还不如她淡定,想了想,只说,“反正对我来说,你永远是对的。”

熊梓迦听了,噗嗤一笑。

陶奇看见她的笑容,松了一口气,老人去世,是一件严肃而悲伤的事,这几天他的心都是紧的。

气氛瞬间发生了变化,让人想起前几天南国的黄昏,她躺在躺椅上,头顶是深灰的暮空,周围白色暖光淡淡笼罩,他在身边吹着口哨,混着夜来香花香的晚风在他哨声里缠绕。

“陶奇。”她忽然想说说话,前所未有一本正经叫他大名,“我是一个固执、刻薄、一条路走到黑的人,是一个讨厌的人,也是一个不懂得原谅的人。”

陶奇刚想否认,她摇摇头,“我并没有觉得自己这样有什么不好,如果我不是这么讨厌的性格,你大概永远也遇不到一个叫熊梓迦的人。”

她靠在车椅背上,闭上眼睛,车里的暖气融融环绕,“我爸年轻的时候在厂子里做业务员,要么很久不在家,要么回家来就是赌博、喝酒。喝醉了,赌输了,就打我、打我妈,时不时的,还有不知哪里的女人打电话来找他,他赚的那些钱,不是输了,就是养了野女人。每次有野女人来纠缠,我妈就和他闹,闹起来不是打就是骂,我的整个童年记忆,就是他俩永不停止的打骂和争吵,很多时候,我还会是那条被殃及的池鱼。打得最激烈的一次,我妈被推倒在地上,遭受拳打脚踢,我在一旁瑟瑟发抖,看着血从我妈身下流淌下来,我以为我妈被打死了,扑上去大哭,那些拳脚落在我身上,我到现在都还记得,疼,很疼……”

“小熊……”陶奇停了车,心里针扎般疼,他从来不知道,熊梓迦铿锵的背后,有这样的经历。

熊梓迦睁开眼,看着他伸过来的手臂,摇摇头,推开了,“我不难过,也不需要谁来心疼我。后来我才知道,我妈那时候肚子里有了一个小弟弟或是小妹妹,被我爸给打掉了,也就是在那一次之后,我妈哭着问我,跟爸爸离婚就我们母女俩过好不好?我拼命点头,我爸对我来说就是一个恶魔,能离开他我求之不得。他俩终于是离婚了,我妈文化不高,原本在厂子里就收入微薄,厂子后来还垮掉了,她一个人带着我,做过很多份工,也做各种小生意,很辛苦。我一边上学,一边帮我妈做事,那时候我就发誓,一定要让我妈过上好日子,所以我努力念书,拼命工作,疯了似的赚钱,就是凭着我这固执而坚定的性格,我才没有长歪,好好地从一棵草长成了树,不依靠谁,风雨中伸展,哪怕电闪雷鸣,也宁折不弯。而在我终于可以给我妈养老的时候,我爸又回来了。”

熊梓迦脸上浮起一个不知所谓的笑,连陶奇也懵住了,所以,又复合了?

“没错,这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我妈那些年,也是被我爸虐出阴影了,更怕继父对我不好,所以一直一个人,我爸这么一回来,也不知道怎么磨的,我妈竟然原谅了他,我反对过,我妈也犹豫过,但我爸最后还是回来了,听说十几年在外面过的都是浪荡日子,跟好些女人鬼混过,也没攒下什么钱,一身凄凉地回来了。我问我妈到底为什么,我妈说,年纪大了,搭个伴过日子,所以,婚姻是什么?搭伙过日子吗?那怎么过不是过?”

“小熊,你太片面了……”陶奇试图说服她。

熊梓迦摆摆手,“世上大多数的婚姻都是如此,我爸妈是上一辈的人不说了,你再看夏安,曾经的白马王子和小公主,呵,王子成了皇帝,公主也变成了保姆,现实就是这么灰扑扑。”

她转眼看到陶奇还想说服她,笑了,“算了,扯远了,不说这个,我本来是想说,我这个人,轻易不会生气,也不易与人有芥蒂,工作生活里寻常矛盾,沟通了,过了,也就忘了,但一旦生了嫌隙,我的字典里就没有原谅两个字,所以,我永远也不会去原谅一个人,比如我爸,我凭什么要原谅他?他做的那些事,对我和我妈造成的伤害,我妈原谅了,但我永远不会忘记,我永远记得他在我成长中的缺失,他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凭什么我要给他以父亲的尊敬?我妈说他给了我生命,得了,都是成年人,谁还不懂怎么的?给我生命不过是偶然并非恩情,说白了不过是因为他图一时的爽顺带生了我。还是因为他快死了,他做过的事情就可以一笔勾销了吗?不可能的,在我这里是绝对不可能的。”

陶奇眨了眨眼,没有在反驳她,心中却有了主意。

“眨什么眼?”熊梓迦瞪他,“我就是这么记仇的小人,所以啊,你以后敢得罪我的话,就别指望咱们还能一笑泯恩仇,到时候你有多远滚多远。”

陶奇举手投降,“不敢不敢,女王大人万岁。”

熊梓迦拍他脑袋,“开车吧你!”

“对了。”陶奇坐直了继续开车,“下个月我家里办酒席,邀请你参加啊!”

“什么酒席啊?你结婚?”

“怎么可能?我结婚前肯定得先把女朋友带给你审核审核啊!没经过女王大人同意我敢结婚吗?”

熊梓迦笑,“那是什么?”

“我爸大寿!怎么?咱们这么好的姐妹关系,你不想送礼?”

认识这么久,熊梓迦还没见过他家里人呢,不过想想,陶奇的确是最好的朋友之一了,这份礼不送的确说不过去,“好啊,到时候记得提醒我,我一定去的。”

陶奇微微一笑,眼中狡黠的光芒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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