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章,”夏坤露齿笑了,“你在钻研心理学了。好呀,心理学与医学是沟通的。”
“这个问题先不说它。老师,我观察你的整体动作没有要走的表示,又看你的目光已没有了刚到时对我的那种怨感,眉毛平柔,眉稍下弯,说明你对我已大大减少了恨怨。并且你也许在同情我或者说可怜我了吧。”章晓春这样说时,两眼潮润。
夏坤的心有触动:“小章,老师怎么会恨怨你呢,我是一心希望你好啊!”本还想说那科研课题的事,又忍下了。
章晓春竟落泪了:“老师,我谢谢你了,真心真意地谢谢你了。”盯了那桌上的油画,说 ,“老师,我知道,对于这幅画,你至今一定耿耿于怀, 一定打着许多问号。我就如实告诉你吧。我洗浴时被庄庆从这百叶窗处看见了,后来才知道,他不止一次在这儿看我洗浴。这是他自己告诉我的。他就画下了这幅袖珍般的油画。后来,他把这幅画郑重其事地赠给了我。他说,请原谅,我知道,你一定很生气很不满的。我怎么能够原谅他呢?可我当时什么也没有说,收拾东西要离开这里。我这样的处境他就是强暴了我我又能怎么样。当然,我可以去告他,可是又上哪儿去弄钱请律师、交诉讼费呢。我收拾完东西,拿起这幅画来,捏燃了打火机。我要燃烧掉这幅画,发泄我的万般愤怒,燃烧掉我这一生中的奇耻大辱。就在跃动的火苗欲舔这幅画的时候,不想他却向我下跪了。他说,章小姐,请你千万不要焚毁它,它是艺术,是一件难得的珍品啊!恕我没有取得你的同意偷画了这幅画,可我如要告诉你就画不了这幅画!他这举动这番话,我捏打火机的手颤抖了。我松了按键,那火熄灭了。我说,你站起来。他站起来了,孩子一般地欣喜若狂。好了,风暴过去了,这珍品得救了!他说。”
章晓春喝了口咖啡:“他又说了许多话。从我认识他以来,我一直觉得他少言寡语,可那一次,他的话如像决了堤的河水:人认识自身是从功利到审美的。人从装饰自身到发现自身是如此的美妙。实用的盘算沉淀下去,审美的乐趣升腾起来。就在审美同实用‘相揖别’的地方,艺术悄悄绽开了嫩绿的新芽。法朗士认为花朵是植物生殖器官的直观表现,植物自豪地显示人类不敢暴露的东西。似乎‘忘记’了人的生产功能的艺术家,发现人体竟然有着那么丰富的审美内涵!摒却了外加的服装的标签,赤裸的人体有着无声的、非文字的、极其多彩的世界语言!有声语言是人的意识和思维的外化。而人体语言则多为意识和潜意识不自觉的流露。能把人的思想、性格、目的、欲望和情绪最微妙地表现出来的是人体语言。人的最深邃最隐秘方面只有通过它才能更完整更准确地流露和表现。人类之间如果只靠有声语言,感情的交流将会受到多么大的局限。中国的宋朝以前,对人体并没有那么多禁忌。孔子认为‘思无邪’的《诗经》三百篇中,‘其身如玉’、‘肤如凝脂’等描写,就是裸体艺术的反映。汉代,裸体形象在圆雕和浮雕中出现很多,敦煌的裸体飞天壁画为传世佳作。他滔滔不绝,拉开百叶窗,指着窗外,说,你看,大海是赤裸的,太阳是赤裸的,树木、花草都是赤裸的。大自然没有给自然界的万物披上罩衣。人,一丝不挂而来,却衣冠整齐而死,人生的长河中多数时间看不见自己了。画家们来做了些事情,让人们看见人自己,让世间这最美妙的人体寓意,象征出人们的喜怒哀乐。罗丹用全身肌肉松弛的男人体象征在地狱之门前一切希望的丧失。迈约尔用丰硕的女人体象征地中海,用活泼的童人体象征塞纳河。我听说你们美丽的山城重庆,长江大桥头有四尊雕塑,象征着春、夏、秋、冬。大自然慷慨无私的变化的四季涂抹改变着那儿的人和山水,很有寓意的。只遗憾,听说又为这极自然的雕塑加了不自然的罩衣。你这幅画,也有象征。至少,在我的心目中象征家乡的无比皎洁和美妙……”
章晓春激动地说着,又拿过夏坤跟前的咖啡喝了一口:“老师,我很激动,无非想对你说明这幅画,说明,说明什么呢?说明我并没有变坏。当然,我原谅了庄庆,并非只是听他说了那一番话,而是他直到现在的行动使我原谅了他。他除了偷画了我的这幅画之外,平日对我的言行举止都是很有分寸的,很尊重我的。现在,他不再叫我章小姐了,而是直呼其名字。我发现,他确实如他父亲说的,是个画痴,是个沉浸在艺术天地里的善良的人,他全身心地投入在他的绘画艺术之中。就在这屋内的老大的地下室里,那是他的画室,摆满了绘画和雕塑。现在他不在,那地下室的门他锁了的,要是他在的话,我一定领你去看看……”
“呃,夏老师,好多钟哪?我都睡着了。”坐在靠椅上的章晓春惊醒过来,看表,“呀,都下午3点过了,老师,你饿了吧,我们吃点东西去吧。”
“好吧。”夏坤也确实感到饿了。
好莱坞城内就有快餐店,吃的当然是西餐。夏坤此时好想会有国内的一家小酒馆小面馆什么的。炒上几盘辣椒菜或是来一碗麻辣面条,那就过瘾了。章晓春找到一个刚离开人的餐桌,让夏坤坐下占着位子。一会儿,她端了两盘西餐来,无非是面包、甜酱、盐、奶酪、牛肉、生菜,还有两杯冰水。此时,夏坤首先瞄准的便是那一小撮生菜。他用那生菜蘸蘸盐,一口便吃了个精光。章晓春笑了,把自己这份生菜也全给了他。
“夏老师,在国内你怕不会吃生菜吧?”
“当然,现在吃还可以呢。”
“这就叫做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入乡随俗了。”
夏坤笑了,又吃牛肉:“小章,庄老先生就只有庄庆一个儿子?”
“不,庄庆是老二,还有个大儿子。庄庆现在住的房子是他买了给他兄弟俩住的。他大儿子现在在中国大陆做生意。他原本也想叫庄庆跟他做生意的。可庄庆说,爸,你想让我从审美倒退回功利么,这不是历史的倒退么。气得庄老先生真是哭笑不得。这个庄庆却把我推荐给了他爸爸,说是我一定是个经商公关的能人。他爸爸便听了他的话。我呢,”章晓春说着,呷了一大口冰水,“也就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入乡随俗了。”
夏坤怨艾地盯她:“我只可惜了你那医学学识,可惜了那科研项目了。”
章晓春用面包抹上奶酪,咬了一口:“老师,你是对的。我怎么说呢,只能说声对不起你了。”
“唉,倒不是对不对得起我个人的问题。小章,你想想看,我们国家还不富裕,培养一个像你这样的研究生多么不容易。你却……”
“老师,你真忧国忧民呀。这么样吧,我现在从商了。今后,要有什么机会时,我当一个从这边里通中国的利国利民的好商人,把油水儿多往国内挖一点儿来。”嘻嘻一阵笑。
夏坤也笑了,呷了一大口冰水,龇开了牙齿。他把冰水当成国内的热汤喝了,一溜儿冷冻到肺腑里去:“对,你动员庄老先生,不,庄老板,多到国内投资去。啊,对了,到我们医院投资去!”兴奋起来,就把医院老病房楼重建,想搞合资医院的想法一一对章晓春讲了。
章晓春也听得兴奋起来,击掌道:“好呀,夏院长,你的思想也好开放了呀!这可是一件对双方都有利可图的好事呀!”
“是的是的。现在了,不开放不行了。”
“对对,什么‘卖院贼’呀,这叫造福子孙后代!想想看,深圳,早先一个小村子,不是邓爷爷那句话,不是国家那改革开放政策,不是引进外资、搞合资,能够几年间冒出一个小香港来吗?要按这说法,不是‘卖城贼’了么?现在去深圳的人,谁个不翘大拇指头的!”
“可不是,你一说,我更有信心了,对,干!”
“当然干呀。老师,这回你对我改行没有偏见了吧。”
夏坤嘿嘿笑:“呃,这庄老板到底有多少资本呀?你估计他有力量给我们投资吗?”
“我也不清楚,不过,修你们那样的几十个医院不成问题。”章晓春说,“前两年,庄老先生和他大儿子回山东老家去,要投一笔巨资的。后因一件小事,他收紧了钱袋儿。”
“什么小事?”
“这老先生有风湿病,吃这边的西药不咋见效。回老家后,去医院吃中药,竟然特灵。他好高兴,说还是老家好。可后来他去看病,人家说他是外国人,要按外国人收费标准收费。他倒不在乎多收几个钱,而是心冷了一股,外国人?唉,难道我不是中国人了么?他再没有去开药,早早地回了美国。到是把大儿子留下了,由大儿子自己的股份去投资。他把自己本来要投资的钱没有投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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